秦敏几乎全身都在发抖,明明已经天光大亮,可她却觉得日光惨白。
她茫然的走到村长家,村长的家人都被役吏们控制在了院子里,镇长和署长就站在院门外,两人手中拿着几本册子,正一脸怒容的争论着什么。
眼看着秦敏走来,镇长忙冲她招手,秦敏只得强打精神小跑过去。
“不得了,真是不得了!”镇长怒极反笑,将手中的册子扇打得啪嗒作响,“要不是翻出这册子,还真不知道从庄稼人身上还能刮出这么多油水来!一年光肥料就能刮出六千,种子就更了不得了!一万二!刮骨吸髓都不过如此!”
秦敏接过册子,不过略看了几眼便不由喘气,她也是下过乡的,对农人的收入心中有数。
一个农人,一年到头不偷懒,农忙时脚不沾地,农闲时进城务工,不起新屋,不买贵重东西,到了年尾能结余一千块就已经是十里八乡了不起的勤快人了。
倘若哪个村的女郎或儿郎能靠自己攒下两千块,连带着家人都要被高看一眼。
而张家,一年肥料种子就能搜刮出近两万块,这是个什么概念?镇长一年的工资不吃不喝攒起来也就六千!这还是镇子最高的工资。
“这些钱是村长一家的,还是有张梅一家的份?”秦敏问。
镇长冷哼一声:“张梅一家拿七成,村长一家三成。”
秦敏觉得有些喘不上气,她蹲到地上,抬头看向镇长:“得死人了。”
镇长收敛表情,一旁的署长则说:“倘若他们没弄出人命,恐怕还死不了人。”
“扫盲老师是否是张家小子所害还没有定论。”署长叹了口气,“除非有目击者的证词,有尸体,否则说破天去也判不了,即便那张家小子自己招了,没尸体没证据就是不行。”
“不是这个。”秦敏撑着自己的膝盖勉强站起来,“那张家小子,是个天生的魔头!”
她将自己在那间小屋的所见所闻说出来:“多好的姑娘,过了几年好日子,都比我高了,如今就躺在那小床上,屎尿都管不住,这是强奸案!闯进人家里实施强奸!有这个案子佐证,再有人证口供,扫盲老师那个案子,即便不是奸杀案也是蓄意伤害,砍他十次脑袋都够了!”
署长咋舌:“……这也太大胆了!”
“近两年没什么监管,下乡的几乎都是扫盲老师,农先生早不来这些熟地了。”秦敏总算是忍不住抱怨起了镇长,“镇上再忙,这些村子也不能不当回事,到底是咱们失职,这回的事报上去,我就算被撸了,再当不上这主任,我也认了。”
镇长没说话,她看向村头,秦敏看不出她在想什么。
治下出了这样的事,一旦报上去,哪怕将功补过了,于将来的升迁也是绊脚石。
但秦敏对镇长还是有些了解的,镇长是大户人家出身的大小姐,自幼吃得苦不算多,后来分家,她家也拿到了不少家财,家中的兄弟姐妹也都有正经生计,不需要父母多做补贴,所以即便她不当这个镇长了,也能过不错的日子。
尤其她考吏,并非是冲着升官发财去的,她是真有理想,想为百姓做些事情。
只可惜有些能力不足——但这是没办法的,大小姐出身,从小锦衣玉食,就算后面受了些苦也不过是穿上麻布衣裳,吃些高粱糜子,还没到吃糠啃树皮的地步。
她对人的了解,还是从当吏目开始的。
镇长自己心里也有数,所以很愿意提拔新晋,最大的优点也是知人善任。
也因为这样的出身,镇长大概率是不会为了升迁包庇恶人的,秦敏才敢说出这样抱怨的话。
镇长深吸了两口气:“我看这个村子还得打乱!姓张的只留一两户,别的都迁出去,与此事有关的,知情包庇的,全去挖几年矿!你倒不必担心我,回去我就写文书,这事必得报给阮姐知道,如张梅那样的人倘若彼此串联,那是真要翻出天去!”
“这些本村大姓,还真是记吃不记打,这才过去几年,又抱团在一块,搞出个新宗族来!”
秦敏这才安心了一些,署长还好,他是不管政务的,只办案抓人。
“那张梅如何处置?张家人借的是她的势,但要说她自己作恶,却倒没有。”秦敏有些发愁,“最多一个无法约束家人,革职罢了,倘若她能证明自己对此毫不知情,恐怕也就受些训斥,还能继续为吏,兄弟姐妹虽说也是近亲,但始终不比父母子女。”
“这就要看她那个弟弟了。”署长更有经验,“这样的小子,让他为姐妹扛事?发梦呢!”
第395章 雷厉风行(一)
头顶的灯光微微泛黄,光亮照射在桌案上,文书上的字在深夜依旧清晰可见。
阮响盘腿坐在椅子上,目光专注的扫视文字,偶尔也会停下来揉捏鼻梁——她的视力继逃荒之后又迎来了一次下降,好在还没有到需要用上眼镜的时候。
“警惕以吏目为核心的新宗法制度。”阮响看完文书,翻回去重看标题,沉重的脸色轻松了一些,“有这样的官员,我心里就好受过了。”
作为统治者,阮响很清楚自己几乎快要脱离底层了。
她的时间要掰成三份来用,而其中能拿去走访底层的时间更是寥寥无几。
尤其近一年的功夫,她和宋人朝廷打得交道越发多了,和辽人更是如此——宋人朝廷有一种天真的乐观,似乎只要江南腹地不受影响,他们便依然可以粉饰太平,对阮响的态度也并不凶恶,甚至有点循循善诱的意思。
阮响每次收到宋人朝廷的“招安书”里,总是会夹杂一份“劝善文”。
这些劝善书形式不同,内容不同,但核心却都能一以贯之,无非是希望她作为一个女人,能成为天下女子的表率,遵从儒家思想中好女人的定义。
即女性的天职是辅助优秀的男性,善良、温和、与人为善,让她的丈夫在她的辅佐下成为合格的人君。
也就是明里暗里的暗示她,只要她肯被招安,朝廷就能许给她一个皇后的位子。
并且她生下的孩子一定会被立为太子。
甚至更进一步,如果皇帝早死,那么她来垂帘听政也不是不可以。
虽然这是画饼,不过对朝廷诸公而言,已经是他们画饼的极限了——让一群大儒们暗示一个女人可以垂帘听政,阮响都能想到他们经历了怎么样的思想折磨。
毕竟历朝历代,最怕女人得权的,估计就北魏和宋明三朝了。
去母留子,编纂野史,后妃殉葬,除了鲜卑政权以外,后两者很难想象是在儒家观念下能干出来的事。
劝善文里也会掺杂故事,估计是照顾她“半文盲”的身份,劝善文大多用简体字写就,故事呢也多是历史上的贤后,甚至连读书人嗤之以鼻的吕后都在里面。
大意是,吕后虽然为人不怎么纯善,不怎么贤良,但是她在刘邦离家多年后依旧没有放弃奉养公婆,对儿子的养育也很精心,所以最后她还是当了皇后,最后她的儿子也还是当了皇帝,她甚至还能垂帘听政。
而她最后能有些许成就,正是因为她虽然不是纯善,但好歹是有点善的,毕竟天下还是刘家的天下,她无论做什么,还是在兢兢业业的为儿子谋划,刘家天下谋划。
至于戚夫人那一段就没了,他们不敢写。
这群身段灵活的士大夫们令阮响啼笑皆非,他们其中甚至有人真的认为阮响一直以来不接受朝廷的招安,是因为她想待价而沽,她不满足于当一个可能的皇后,需要更有力的保障。
并且在长期的考虑中,他们认为这些代价朝廷是可以支付的。
毕竟一旦有了儿子,作为母亲,阮响是必然要为儿子的江山殚精竭虑的——无论是哪个儿子。
武则天的例子就摆在那里,她能称帝,能成为名义和事实上的皇帝,可在她快要百年的时候,她要么把皇位传给李家的后人,自己的血脉,要么传给自己的侄子,为兄弟一家打工。
一个实权皇帝,为兄弟打工?
她其实没什么选择,最终只能还政李家。
权势女性的困局就在于此了,她们没有可参考的继承人制度。
没有真正的继承人,儿子就是士大夫手里的利器,儿子只要不是傻子,就一定知道想上位,自己的屁股肯定不能坐到亲娘那头。
所以,就算阮响最后掀了摊子,弄死丈夫,自己登基,在士大夫们看来,这仍然有商量的余地,这个代价虽然沉重,可也不是不能接受,只要她和武则天一样,最后把皇位传给儿子就行。
阮响对这些内容都是一笑置之,她能感受到宋人朝廷的急迫。
虽说她一直在蚕食辽人的疆域,但宋人朝廷受到的冲击可能更大。
如今和她统治地接壤的宋人疆域,临近的州府几乎已经顺应了她的规矩,习得了她的文字。
服从谁的规矩,听谁的号令,意味着那块土地真正的主人是谁,哪怕那些地方的官员们想尽办法笼络人心,散布谣言,但百姓都是用屁股投票的,他们会偷偷溜到大同府等几个地方,蛰伏几个月,拿到临时凭证,挣了钱后还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