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姐是个心思活的人,自家比别家更缺钱,厂子里固然好,不用受风吹日晒,还有年节四礼,但收入还是很有限的,一家两个工人能活得很体面,但肯定不够攒出钱来买大屋子,哪怕城边便宜的院子都不够。
加上她刚来就到小食铺帮忙,知道摆摊的赚头不小,于是即便拿了临时凭证也宁肯摆摊。
置办家伙什的钱则是她找钱庄借的,这可把幼弟吓得不轻,钱庄也不怕她还不上,这种小额贷款,十个里哪怕有五个还不上都不算什么,收走那些家伙什还能弥补一些损失。
当前三日的收入被他们整理清楚,幼弟的心也就放下了——他们这样的普通人家是最怕借钱的,身上只要有债,那真是睡觉都不安生,两人都盼着早一日把贷款还完,接下来就都是净赚。
好在这利息是低的,钱庄也属于官府,就算他们还不上,也不能把他们两个人卖了,也就只是回到刚来时一无所有的状态罢了。
“来个卷饼。”客人顶着寒风出门,先递出一张钞票,缩了缩脖子问:“今天有什么菜?肉就不要了,多给我卷些咸菜和大葱。”
一旁的摊主连忙说:“客官不如再加半根油条?切碎了放里头,又香又饱肚子,半根才三毛钱。”
客人显然是有固定收入的,棉衣一点麻都没掺,他点头:“那就来半根吧。”
一份卷饼五毛钱,外加半根油条,又有四姐摊子送的小碗醪糟水,坐到矮凳上吃完了才走。
早饭七毛钱,其实不算便宜的,不过省钱的都不会外出吃饭。
刚送走了客人,收拾了桌椅,四姐正要喝一口水,就看到不远处一个熟悉的身影走来。
她忙收好了水碗,不等人走近就忙活了起来,那人一站定,四姐便扬起笑脸把卷饼递过去,嘴里还说:“今日有羊肉,给您切碎了,小羊羔的肉,没啥骚味,鲜的呢!”
一旁的摊主也说:“您再吃个卤蛋,油条也给您背上两根,咱家用的油好,就是凉了也好吃。”
那人探着头打量了几眼,倨傲道:“也难为你们这么冷的天起的这么早,多少钱?”
四姐和摊主互看一眼,四姐乐呵呵地说:“没什么耗费,这卷饼两毛一个,您给两毛就成。”
摊主也说:“就两个蛋,一点面,您也给两毛就成。”
那人数了钱递给他们,很自得地说:“我们这些当官的,最不肯占你们这些小本生意人的便宜,行了,明日我再来,也别以次充好,缺斤少两,否则这摊可不能叫你们摆了,等着摆摊的人可不少。”
他也不坐下来吃,只用摊主给的小篮子提着,慢悠悠地走了。
等瞧不见他的身影了,摊主才黑着脸整理摊位,忍不住小声骂道:“什么东西!不过是个管理员,仗着家里有两个吏目就抖起来了!还不占便宜,叫他拿正经价钱,还能叫咱们摆摊?”
“不都这样吗?老家也一般。”四姐倒不生气,朝廷的吏目不也是连吃带拿?看你生意好,把你挤兑走了,叫自家亲戚顶上也常见,这个起码一天只占七八文的便宜。
四姐进了这城,虽说觉得比老家好上许多,但许多地方也和老家没甚差别。
刚来的时候以为这是神国,待了段日子,发现还在人间。
摊主叹了口气:“要是有人能写举报信,把他弄下去就好了。”
四姐也知道举报信,她奇道:“那你咋不写?”
“那……”摊主“唉”道,“他家有两个男吏,姻亲不少,虽说他那两个兄弟不在本地,但这吏目间的勾连怎么说得清?就怕被他晓得了,想法子真不叫我摆摊了。”
“我家三个孩儿,最小的那个才半岁,我婆娘得照顾孩子,家里就指着我吃饭。”
有顾虑的人,总是更容易逆来顺受,唯恐走错一步路,他们经受不住一点风险。
他们摆摊是要交摊位费的,并不额外交税,摊位费一日两文,对摊贩们来说不算高,毕竟这块地方是官府专程整理出来给他们的,这点钱很应该交。
管理员则是专门监督他们有没有坑骗顾客,遇到找茬的顾客还要辨明真伪。
四姐安慰道:“那便忍忍吧,咱们这些苦命人就是受些委屈又如何呢?我听那些孩子说自尊——自尊算什么?值几个钱?填得饱几个肚子?”
摊主恶狠狠地说:“什么时候阮姐知道就好了!狠狠惩治他们!”
第398章 雷厉风行(四)
倘若没有一两只“臭虫”,那四姐如今过的简直是神仙日子——她和幼弟租下了一间角房,东家是对年轻夫妻,很大方的让他们用自家的院子堆放摆摊的物什,毕竟只是角房,租金也很廉价,一月不过八十块,四姐又是极“抠搜”的人,不肯厚待自己和幼弟,几乎日日都吃的自己摊上的东西。
每月的收入大半都能攒下来,她还进了钱庄,有了存单。
这下四姐是不准备回去了,她得把一家人都接过来,在老家就算置办了田地又怎么样?除非下死力气压榨佃户,否则还不是要挨饿受冻。
而对于“臭虫”,四姐其实也没有太多嫌恶,在老家时她从未想过上街摆摊,哪怕是叫幼弟去,只因为她家没有靠山,不同于走街串巷的货郎,摆摊意味着谁都能来找麻烦,把摊子掀了便掀了,又能怎么办?告官吗?哈——倘若这点事都能告官,那恐怕辽国和阮地根本不会存在。
能长久在外摆摊的,要么是有有脸面的亲戚,要么是姻亲有这样的亲戚。
倘若四姐的家人中,有人在大户人家干活,哪怕只是个碎催,她都敢摆这个摊。
相比起老家,阮地这儿的“臭虫”显然不算什么,起码她不会被无缘无故的赶出去,也不会被随便什么人掀了摊子,不过是要忍受一些小事,而四姐认为自己是善于忍受的。
四姐收拾好早起醒发的面团,招呼着幼弟将东西都装上木板车,他们舍不得买木轮车摆在前头骑,宁肯自己拖着板车出摊。
“他现在更过分了!”幼弟吃完一块干饼,气呼呼地站起来擦嘴,一边把麻绳往自己身上拴一边说,“刚开始只拿他自己那一份,现在连一家子的都拿了,再这样下去,恐怕半个城的都能拿!”
“少说几句。”四姐重重地拍打幼弟的背,她板着脸说,“人家是什么?公家人!咱们是什么?同人置什么气?只是拿些饼,总好过伸手朝咱们要钱,真要钱,咱们还能不给吗?”
幼弟抿着唇,他不敢顶嘴,心里却不以为然,想着等他会写字了,一定要写举报信,好好把这口恶气给出了!
两人一个在前面拖,一个在后面推,等到了摆摊的地方都有些累,只能先蹲在地上捧着竹筒喝两口水。
如今天气冷下来,竹筒并不能保温,滚烫的水此时刚好温热。
不过冬日的生意应当更好做,比起自己在家忍着寒冷做饭,许多人都更愿意花一点小钱,出门吃热腾腾的早饭。
旁边的摊主早早到了,他就住在这条街上,早上他妻子会陪他过来将物什布置好,而后匆忙离开,她也是有工作的,四姐每次看到都很羡慕,两口子一起挣钱能攒下来多少啊,光是想想,四姐就羡慕得不成。
休息了一会儿,四姐开始忙活着打蛋液,烧热铁板,得在那“臭虫”来之前准备好,免得他在一旁等待,而她还要多看几眼他的臭脸。
平日那人都是四姐出摊不久就来,但今天等到饼都凉了,他竟然还没有出现。
四姐有些担心,总是朝那人来的方向看。
她当然厌恶那个臭虫,可她毕竟还是了解他的,她在这种不明显的剥削中找到了“安全感”,这种剥削是她熟悉的,似乎理所当然的,她能在这种剥削中找到在老家时的感觉,那是她熟悉的地方,熟悉也能提供安全感。
久久不见人,四姐甚至有些担心他出了什么事。
一旁的摊主倒是不着急,看四姐忧心忡忡的样子,他冷哼一声:“难道你还盼着他来?”
四姐也叹:“我是盼着他不来,又盼着他来,倘若换一个人,此人如何,又怎么说得准?恐怕比他更坏。”
摊主没说话,但他站起来,收拾好了给那人的早饭。
为了预防那个可能更坏的存在,他们宁愿接受眼下这个一般坏。
可惜那人还是没来,最后出现在街头是个他们从未见过的女人,打眼一瞧就知道是新的管理员,管理员们无论男女都是同样的打扮,灰色的棉袄,胸口有一小块布料,上头绣着他们的名字和负责的街道。
换人了?之前那个呢?
四姐有些害怕,但她强打着精神看着那女人走来。
她也很快看清了对方的名字,幸好上面有拼音。
赵晓舟,四姐无声的拼出来。
女人走到四姐的摊位前,先检查了四姐的摊位证和姐弟两的身份凭证,又细细打量了锅碗瓢盆,确定没有脏乱的地方才说:“以后就是我负责你们这一块了,我叫赵晓舟,叫我小舟就成,还是和以前一样,摊位费半年一收,要走的话得提前说,不然退钱要花许多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