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长安听懂了,他不忿道:“怎能这样说!谢某不是小人!学孔孟之道,都知道有教无类!”
阮响:“道理倒是都懂,可你们做得到吗?”
谢长安又气又急:“谢某之前不过是个县丞,如何能有教无类?”
阮响点头:“对,能有教无类的,那是圣人。”
“你在心里头先把人划了三六九等,便能理所当然的享受好处,打压异类。”阮响也不生气,笑着说,“人之常情。”
阮响:“我的工厂,矿山,砖窑这些,需要的工人都要会认字,都要能明白道理,这样才能发展,一堆文盲只能种地,只能种地怎么发展?”
谢长安听不懂了,工厂是什么东西?
矿山他倒听得懂,挖矿都得认字?那是什么矿?金矿都不用认字的人去挖吧!
阮响倒不对谢长安说,而是看向周昌:“之前就跟你们说过,权力是有膨胀性的,一个人拥有了权力,便希望这权力的范围更变得更大,父母对子女,丈夫对妻子,官员对百姓,皇帝对臣子,都是如此。”
“因此掌权的那个必然会定下一堆条条框框,所有人都在这个框里不要动弹。”
“于是不孝是重罪,妻杀夫是重罪,百姓状告官员是重罪,官员有负皇恩是重罪。”
“而这样的权力膨胀得越快,所有人也就越扭曲,从上头爬上去的人反而要更加欺压同自己以前一样的人,否则他历经千辛万苦是为个什么呢?”
周昌:“人都如此,贪欲没有止境。”
谢长安听得迷糊,不太能听懂,但又莫名觉得,仿佛是有那么点道理。
但阮响说的话,又与他自幼接受的教育截然不同,于是他先不思考,而是反驳道:“人人各安其位,各司其职,天下才能太平!若子女不孝,妻不敬夫,百姓不畏官威,臣子不忠君王,天下就乱了!”
阮响:“你说的也是道理,毕竟用了这么多年,历经这么多朝代,没有道理早没人用了。”
“可这个道理,如今不是很适用。”
谢长安昂头道:“这是千古真理!”
“那你告诉我,既然这是道理,为什么朝廷无力赈灾?”阮响诛心道,“各地匪患不断?”
“既然这个道理能让天下太平,那为什么如今的天下,这样不太平?”
谢长安一时想不出话来。
阮响:“因为这些道理,和生产力已经不适配了。”
“啊?”谢长安更听不懂了。
阮响:“土地已经被用到了极致,商人们最远也只能去到南越,种地和经商都已经到达了极限。”
“生产力若不改革,便要等一场大仗,消灭一部分人口,剩下的人重新分配资源,才能重新进入发展循环。”
谢长安放弃了思考,对方说的话,他每个字都认识,但连在一起,一句都听不懂。
什么叫等一场大仗?难道打仗死人还是有好处的事?
“这些话,谢先生先回去好好想想,实在想不通就等着上课。”阮响,“好了,送谢先生去休息吧。”
阮响:“马二去哪儿了?这么久了,别说宵夜,热茶也没有。”
周昌:“她生火是个生手,上回生火把自己眉毛燎了,当了好一阵无眉道人。”
周昌说完这句话就走到谢长安面前,伸手道:“谢先生,请吧。”
谢长安双目无神地站起来,飘飘然地跟着周昌出去。
周昌毕竟是读过书的,虽然有一团团的腱子肉,但身上仍带着文人气,谢长安读书不行,看人倒是很准,他走出书房后才回过神来,小声问道:“小兄弟,我看你也是读过书的人,怎能甘居小女儿之下?”
“阮姐虽然是小孩模样,可你觉得她是小孩吗?”周昌笑眯眯道,“阮姐于我,有再造之恩,恩同父母,我父尚不如她。”
谢长安不说话了。
就算要挑拨离间,现在也不合适。
周昌:“先生不要白费力气,跟阮姐一起来的,都视阮姐如母,孩子怎么能背叛母亲呢?”
谢长安憋不住了:“天底下哪有这么小的娘!”
“这回不是你不是看见了吗?”周昌还是笑,“先生自己找个空屋子吧,这县衙我也不熟。”
于是一肚子话想说却说不出来的谢长安就被关进了柴房。
他又怕又恨,一转头,柴房里满满当当全是人。
谢长安看着他们。
他们也看着谢长安。
天娘哎!县衙内又不是只有这一间空屋!
第40章 扩张地盘(四)
不知是哪户人家养的鸡,天还没亮便叫个不停。
往常这个时候县城外围的人家都已经起了,赶着去倒夜香,或是出城去买菜——不少附近村镇的农人们会在这个时候担着新鲜的菜来卖,也不进城,就在城门口,卖得比城内的便宜。
但今天,鸡叫了十几声,整个县城依旧静悄悄的,没有一户人家的门窗打开。
“家里的粮食不多了。”妇人有些发愁,“这可怎么办?也不晓得要关几天。”
婆婆从房里出来,她经历的事多,看起来倒不急,自个儿拿碗去水缸里舀了一碗水,灌下去之后才说:“怕什么?不管是哪个山大王,只要不屠城,咱们的日子照过!”
妇人:“那粮食……”
婆婆:“最多关三日?总不好叫我们都饿死。”
年长者有年长者的智慧,婆婆十分平静,妇人也就慢慢安定下来,但她依旧有些发愁:“大郎和他爹还没回来。”
丈夫和儿子都去了临县,丈夫是木匠,儿子学了丈夫的手艺,父子俩很少在家,每月大半时间都在临县做活。
钱阳县人少,木匠在这儿是要饿肚子的。
婆婆:“不在才好,我们两个女人,就算真出了事,也不一定会死。”
妇人惊道:“婆婆!”
婆婆摆摆手:“都是孩他娘了,你怕什么?就是被糟蹋了也没什么,我儿也不敢嫌弃你。”
妇人又惊又羞,她都还没想到那儿去呢。
但情况仍然和婆婆想的有些出入,他们没被关三天,只关了两天就被放出去了。
她们刚出去,就发现左邻右舍都排成了长队,一个个和她们一样,都是一脸惊惧茫然,统统不知道自己排成这样是要到哪里去。
一个高壮的女人喊道:“你们排进队里来!从后边进!不许插队!”
婆媳俩互看一眼,都不知道对方是不是在和她们说话。
“说你们呢!”女人又喊。
她们俩这才汇进队伍里。
女人也走到旁边——看来是押队的。
婆婆年纪大,想了想,觉得就算出了事也没什么,儿子大了,孙子也大了,媳妇还年轻,家里还需要媳妇管着,自己倒是无所谓,于是走了一截路后小心地找女人攀谈:“姑娘,这是要带我们去哪儿?”
她甚至不敢看这个女人,又高又壮,还黑!要不是有胸,她都不敢认这是个女人。
女人嗓门大,但态度竟然并不差,她看了眼前方的队伍后才说:“选人去干活,剩下的以后每天早上要去上课,以后这个县我们接手了,只要是眼里有活的人,以后都有好日子过!”
婆婆吓了一跳,讨好地问道:“什么活?”
征劳役吗?!还是征丁?!
谢天谢地,好在儿子和孙子在外头,不管劳役还是征丁,那都是十死无生。
排在婆媳俩前头的人不敢转头,但也竖着耳朵在听。
都是小民,也不敢反抗,只能在心里头默默念着,希望这个山大王别太坏。
“纺织厂那边要人,矿山也要人挖矿,总之要人的地方多了。”女人也不避着人,大喇喇地说,“工资好说,挖矿虽然累,但每个月能发两罐糖一罐盐,隔三天吃得上一顿肉。”
女人看婆媳俩的脸色,又看看前头那几个假装没听的人,补充道:“这些都是自愿的,你们要是不愿意去也不勉强,只是以后看着身边的人过得好了别眼红。”
媳妇深吸一口气,也小心地问:“姑娘,你是贼……你是兵丁吗?”
这样一个姑娘,实在不像好人,跟故事里的母夜叉似的。
女人笑道:“咱们这还没兵呢!都是护卫,你们要是想当护卫也行,扫过盲,明白些道理也能报名,不是我吹,当护卫可比干别的都好,顿顿都能沾点荤腥。”
“就是出了事,人死了,家里人除了买命钱,每个月还能拿到粮食。”
女人打量了一眼婆媳:“不过你们这个身板,看着是不行了。”
“但也别灰心,我以前也不比你们好多少,这不也练出来了吗?”
婆媳俩:“……”
活到如今,从没听过女人当兵的。
他们被带到了县衙门口,县衙门口置了几张桌子,“护卫”们又叫他们去桌子前排队,这次没人提醒,但排队的百姓都不敢喧哗和插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