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比血缘亲情更重的羁绊,这么弱小的弟弟,支撑着她坚挺下去。
但她也知道,弟弟对她其实又爱又恨,爱她,因为她是他的同胞姐妹,是他在世间真正的依靠,他们自幼一起长大,心有灵犀,再没有比他们更亲近的人了。
恨她,因为她有强壮的身体,她能下地,能上山,她代替了他,成了这个家的依靠。
走山娘有很多缺点,他心眼小,胆子小,咋咋呼呼,一点小事就能让他抱怨不断。
可他总是乖巧的,顺从的跟在她身后。
喜娘漫无目的的想,如果山匪下山,她要逃走,让走山娘去挡住刀剑,护她离开,走山娘肯定也是肯的,虽然他会仇恨的看着她,绝望的看着她,怒骂她,但他是肯的。
为什么呢?
因为他们血脉相连,因为他们的过去未来,都纠葛在一处。
喜娘突然落下泪来,她看向走山娘的侧脸,还在不断抱怨的走山娘感受到了喜娘的目光,他偏过头,入目就是喜娘脸上的泪珠,他吓到了。
“阿姐……”他吓得连声音都在发抖。
“我立功了。”喜娘张开嘴,露出不那么白,也不整齐的牙,她明明在笑,看着却比哭难看,“走山娘,我能把你送去阮地了。”
走山娘没有意识到这句话有什么不对劲,他以为阿姐是高兴哭的,于是他用力点头:“阿姐,我们过去之后,我找个活,挣了钱,我给你打首饰!”
“不。”喜娘抓住了走山娘的手,看着弟弟脸上的笑容逐渐凝固,“你和爹娘去,我得留下来。”
走山娘茫然的看着她,以为她被什么山精妖怪迷惑了心智,他甚至不能质问,声音轻飘飘的:“你留在这里干嘛呢?阿姐,这里给过我们什么?”
喜娘抬头,望向群山。
“她把你给我了,把爹娘给我了。”
喜娘的声音在颤抖:“走山娘,她,她把命给我了!”
走山娘听不懂,但他听懂了喜娘语气中的决绝,他了解自己的阿姐,在他还被父母呵护的时候,阿姐就要独自一人上山了,她遇到过蛇,遇到过野猪,她必须当机立断的与它们搏斗,这样她才能活下来。
而她活下来了,所以她每做一次决定,都一定深思熟虑,不可更改。
喜娘继续往前走,走山娘连忙跟上她。
可喜娘没有再说话了,她知道,就算自己张嘴,她也说不出什么道理来。
她自己的心里也不明了。
走山娘还是忍不住央求:“阿姐,没有你,我和阿爹阿妈到了阮地又怎么立足,你留在这儿,留在这儿能做什么!那些汉官会做好的,没有你也有别人!”
他甚至威胁道:“你不走,那我也不走了!”
哎!
喜娘伸出头,忍不住戳了一下走山娘的额头。
“走山娘,我其实很害怕。”喜娘是从不在走山娘面前说这些的,因为走山娘太弱小了,她必须一直表现的强大,才能安定走山娘的心,但这一次,喜娘没忍住,说出了实话,“我……其实不那么聪明,比你强壮,但不如那些自幼吃饱喝足的男儿,我……其实是个很平庸的人。”
说出这句话,喜娘突然放松了。
她紧皱的眉头也松开了。
“不过我想,那些汉官也不比我强多少,她们的腿有些还没我粗呢!上次我见到一个,只有我肩膀高。”
“弱小的人,平庸的人,离家千里,图什么呢?”
喜娘说:“我现在知道她们图什么了。”
第422章 搏个未来(三)
“砰——砰砰——”
麻绳被绷直,夯石高高抬起,在落地的瞬间激起尘土,覆了乡民一身一脸,但他们几乎不知疲惫,一次次高抬,一次次落下。
偶尔有女人行走在山路上,她们抬来清水和食物,在沙土中行走,有时候清水中也会混上沙,后来添了盖子,总算能喝一口干净水。
喜娘也在其中,她很忙,自从这件事报给汉官后,汉官们就给修路的劳力们送来了一些罐头。
倒不是肉罐头,肉罐头也不够吃,而是水果罐头,加些水混在一起,喝着也是甜的,要是运气好,还能捞到一些果肉。
“可惜还要修好多日子,否则我就把这些带回去。”劳力坐在路边,脸上都是尘土,连面容都看不清了,但说这话的时候脸上还带着笑,“我家那小子最爱吃甜!就是路边的野果,酸成那样都要尝一尝呢!”
“竟然真能敞开肚皮吃,我多吃些,回家就少吃些,我婆娘就不骂我是大肚汉了。”
“这红薯干还是不如小米好吃,不过容易饱,但我这牙快受不住了。”
“今儿有红薯粉呢,多吃两碗就成。”
喜娘从劳力旁边路过,发现他们大多遗憾干活时间长,不能回家,但最遗憾的不能把领到的餐食省下来带给家人,农民是很累的,修路也累,但能吃饱,那就比下地强许多了。
毕竟这会儿不是农忙时候,家里少一个大肚汉,女人孩子就能多吃一些。
不过休息了两刻,劳力们便再爬起来,继续干活。
“喜娘!”有人在唤她。
喜娘抬头望去,那是个年轻的小伙子,他比她还小一些,但因为是村长的儿子,所以便来此地监工,说是监工,但因为干活的基本都是本家亲戚,所以他也是得修路的。
“你看,大伙都没偷过懒。”小伙子搓搓手,“你能不能去找汉官说说,给咱们再弄一些罐头,她们要是不给,咱们就花钱买。”
喜娘算了算时间,她微微摇头:“集市上的罐头已经没了。”
小伙子也不气馁:“等下一批商队来了就好,最好能弄几辆木板车,独轮的也行。”
两人坐到一起,不过中间隔了一段距离,不会叫人生出猜疑。
“喜娘。”小伙子小心瞥她,他似乎有些害怕,又有些不甘愿,但还是出声说,“你家里人口简单,弟弟身体又不好,我们村还有一块地……”
喜娘看向他,一动不动的看他,目光平静又温和,不像同龄人,而像一个长辈。
小伙子捂住了脸,声音很闷:“我阿爹想让我娶你。”
喜娘没说话。
小伙子继续说:“我邻居家里有个女儿,我同她一起顽到大,她很好,但身子不好,要吃草药,家里没什么地,兄弟又多……”
小伙子喃喃自语:“我第一回 上山打到兔子,下山的时候,我就对她说,我要娶她。”
“但我阿爹不同意,我阿妈也不同意,他们说她体弱,干不了重活,可能生不出孩子。”小伙子眼中有泪光,“可他们想让我娶你,哪怕那时我们素不相识,我连你长什么样都不知道。”
喜娘:“所以你要听他们的吗?”
小伙子没说话,他在挣扎,但他的挣扎是弱小的。
“没关系。”喜娘听见自己说,“只要这些路修好了,不干重活也能活下去了,你阿爹阿妈就会肯的,你是他们的儿子,父母总是拗不过儿子的,你爱慕的姑娘那时能吃饱饭了,身体自然就好了。”
“你还是可以追求她,祈盼她的心。”
“前提是,这些路能修好。”
喜娘还要再说什么,但她的话被堵在了嗓子眼里。
小伙子也立刻站起来。
奔跑声。
那是下山的奔跑声,脚下打滑,时不时会摔跤的奔跑声——那么浩大,像巨石滚落山间,仿佛雷鸣,喜娘下意识的想往山林里钻——跑!躲!怎么能活命怎么来,她是乡民,她了解这些山就像了解自己!
“山匪来了——”有人在喊。
“贼人下山了!”
乡民们也想往山林里钻,那是属于他们的地盘啊!只要进去了,只要进去就安全了!
“不!”喜娘一阵晕眩,她知道山匪们快到了,“不能跑,我们修了六天的路,他们不是今天才知道,山里有埋伏!不能进山!!”
“不能进山!山里有埋伏!”
喜娘大吼着:“不能进山!”
但没人听她的,乡民不是士兵,即便是士兵,遇到突袭也容易四散奔跑。
只有身经百战的老兵才能令行禁止。
小伙子脸色惨白的看着喜娘,他的嘴唇在哆嗦,但他毕竟是村长的儿子,是未来一个村庄的领袖,于是他朝她点了点头,弯腰从地上捡了一节树枝,冲向了乡民们逃散的地方。
喜娘一个人站在原地,此时此刻,她想到的只有一件事。
幸好没带走山娘过来。
她站在那,像一块石头,她眼睁睁看着奔出去的小伙子,看着他举起树枝高声厉喊,看着他突然僵在原地,而后倒落在地。
山匪有箭,他们在密林里埋伏。
于是那些逃进去的乡民又往外奔,甚至有人从她的身旁跑过去。
他们没有武器,他们赤手空拳,他们没办法反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