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你看来,这里的男人可能看不起我们,轻视我们,所以他们会信任我,毕竟大家都会信任不会欺负自己的人。”管四娘看着自己开裂的虎口,轻声说,“但你有没有想过,他们不是看不起我们。”
孙月茹盯着她。
管四娘:“他们的眼里没有我们。”
“人只有面对另一个人的时候,才会看不起。”管四娘站起来,看着孙月茹的眼睛,“可如果站在他面前的不是人呢?”
孙月茹僵住了,她惊恐的看着管四娘。
管四娘很自然地说:“人面对畜生的时候,也不会立刻杀了它,他会先看看这只畜生是不是有族群,够不够聪明,杀了它,它的族群会不会来报复。”
“你还这么小。”孙月茹的声音在发抖,“就已经觉得世上没有好人了吗?!”
她吓到了孙月茹,管四娘在心里叹了口气。
孙月茹是百姓出身,她没见过真正的人不被当人,在孙月茹眼里,世上的人都是她的邻居,她的叔伯婶娘,她面对最大的恶意,或许也只是溃兵和小吏。
但管四娘很清楚,真正的恶意是不把人当人,即便这个人站在对方面前,在对方眼里也没有这个人。
权贵就是这么对待百姓的。
百姓不是人,他们是被牧羊人放着的人,杀一个无所谓,杀多了就要担心引起民变。
男人也是这么对待女人的,女人的才智不重要,胆量也不重要,她们理应温顺,且能生育孩子,一个美人,谁会在意这个美人是不是聪明呢?她长得漂亮,能生孩子,这就足够“英雄”们去争抢了。
孙月茹并不愿意顺着管四娘的说法思考,她忍不住反驳:“如果像你说的,那他们更不应该换纸币,如果杀了我们,谁来给他们提供商品,纸币就只是废纸。”
管四娘:“他们愿意换纸币,是因为他们认为,如果我们不兑换,他们到时候杀了我们,抢走商品,他们也不算亏。”
“这不是一回事吗?”孙月茹倒不担心,“无论如何,他们总归是进到我们的规矩中来了,只要他们进入新的秩序里,就能教化。”
“不,孙姐。”管四娘,“如果按你的说法,主动权在我们这里,我们不给,他们不能抢。”
“但按我的说法,主动权在他们那里,他们愿意和我们交易,我们就安全,他们不愿意了,我们也没有办法。”
管四娘看向孙月茹的手:“孙姐,你没杀过人,对吧?”
孙月茹握紧了拳头,她不肯去看管四娘,她突然发现她好像不认识眼前这个年轻的女人。
“难道你杀过吗?”孙月茹反问,“你杀过鸡吗?杀过鱼吗?”
管四娘诚实的摇头:“没杀过,但是,我想我是敢杀人的。”
“管梦芸,你想做什么?”孙月茹厉声问,“你知不知道这是在哪儿?知道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身份?!你只是一个测绘员,不是女吏,更不是领队!”
管四娘听着自己很少被人叫起的闺名,有些出神的想,她想干什么呢?
其实她自己也不知道,她一直是走一步算一步,没想过当官,也没想过执掌什么权力。
“这里不太好。”管四娘突然说,“我想让它变一个样子。”
孙月茹警惕的看着她:“我不会给你枪!”
管四娘:“不用。”
她走到平地上,眺望着不远处的农田。
因为有了她们,村里很多男人已经不种地了,他们一天到晚只想着从她们手里弄到罐头,弄到布,他们没有想过马上要入冬了,粮食要从哪里来?
她们在入冬之前要去商道上拿补给。
补给里应该会有子弹吧。
这里应该修一道墙。
当他们冲向这里的时候,她们会在这道墙后面,用一颗颗子弹送他们去一个黑暗且甜美的地方。
没人可以阻止。
到时候,这个村子,这附近的所有村子,都会接受规矩了。
第434章 提前布局(九)
其实管四娘很欣赏孙月茹,按理来说,孙月茹比她更清楚人能有多恶毒。
她毕竟生活在大家族里,所能看到的,无非是争风吃醋和兄弟们之间的争斗,但不会出人命,权贵们的恶是婉转的,看起来更温吞的,这会让很多人以为权贵都是善人,看啊,他们这么有权力,却并不轻易伤人杀人。
仿佛他们把人命看得很重。
她的兄弟们闹出过人命,对方甚至告了官,但最后又怎么样呢?不过是推出个平民子弟顶罪,而那个平民子弟的父母还要对他们感恩戴德,因为有了她的兄弟们,这对父母的小儿子有钱读书了。
对他们这些人来说,亲手杀人是不划算的,除非必要,否则他们连自己的下人都不会处罚。
但是孙月茹能见到的,是最平凡,最直白的恶,杀人就只是杀人,甚至不必有什么理由,或许只是突发奇想,或许只是贪图几文钱。
怎么孙月茹见识过这些,却还是能保持天真?
管四娘不明白,但她不明白的事太多了,所以并不深究。
百样米养百样人,她管四娘生在那样的大家族中,如今还不是自顾自己?
之后倘若她的兄弟们因为以前的事被判了死刑,她也不会为他们说一句话。
哪怕他们曾经对她很不错。
“你家今冬的粮食够吃吗?”管四娘找来了阿智。
阿智的名字很聪明,人却不是很聪明,但他有一点好处,那就是年纪够小,他还没有长大到有自己的思想,他会寻找权威,相信权威。
阿智摇头:“不够。”
他的汉话越来越好了。
管四娘给他递了一块肉饼,但阿智只是咬了一口就把饼放进自己的衣服里,他怀揣着这块饼,跃跃欲试的看着管四娘,他想得到更多!
“你去问问其他人,他们的粮食够吃吗?”管四娘轻拍了一下阿智的头,“去吧。”
阿智:“问这个就够了吗?”
管四娘:“够了。”
阿智有些犹豫:“不值一块饼。”
管四娘笑了笑:“值的。”
阿智一步三回头的走了,他不知道管四娘想做什么,他只知道这块肉饼很香,用这饼煮粥,他们一家人都能尝到一点肉味,因为有这群汉官,他们家的粮食不用卖出去换盐和针线,偶尔是可以煮一碗粥的。
他也没说实话,他家的粮食够吃一个冬,但他担心管四娘说出去。
那邻居们没有粮食,就会来他家借,如果他家不借的话……
“怎么够吃!肯定不够啊!”阿大正在挖黏土,他现在已经能辨认出哪种黏土是好的了,他很卖力,身上都是汗,却没想过停下来擦一擦,他已经不想杀阿智了,反而和阿智发展出了超乎年龄的友情,他是真的觉得阿智很聪明!
阿智“哦”了一声,因为管四娘只让他问,没让他说别的,所以他想了好一会儿,最后只说:“汉官让我问你们。”
阿大乐呵呵的,一点都不愁:“她们真是好人,说不定看我们没粮食,会给我分一些,我攒了些纸钱,等我没粮食了,我就找她们买!”
于是阿智又去问别人了。
但像阿大那样回答的人却没有几个。
还有人问他:“到了冬天,纸钱还能用出去吗?她们会不认吗?”
阿智答不出来。
到了晚上,阿智回家跟父母说了这件事。
“大人们叫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父亲很严肃地说,“不要和她们作对。”
母亲也说:“我们家只有一个半男人,我们什么都不能做。”
父母都察觉出了危险,但他们并不跟阿智解释,可第二天他们就不许阿智往汉官们那里跑了,就算过去,也只能跟其他人一起,不能自己单独去。
为汉官们干活的人渐渐不去了,天气在开始变冷了,但他们其实没有粮食可以收,今年的秋收只有几户人家和往年一样收到了勉强能吃一个冬的粮食。
只有阿大什么都没有察觉到,他是个单身汉,又没有父母,只用管自己一个人吃喝,他每日天不亮就去干活,一天可以运三趟黏土,他换了一些罐头和红薯干,但更多的钱还是攒了下来。
但即便是阿大,在霜降的那天,仍旧察觉出了不对劲。
有人在路边拦住了他。
“你攒的钱真的有用吗?马上就要入冬了,如果她们不肯把粮食换给我们,我们就要饿死了。”
阿大有些茫然,他并不是个聪明人,此时只是呆呆地问:“可是她们之前都换了。”
来人骂他傻:“那是她们要讨好我们!她们那么多女人!”
“里面只有三个男人,他们干活的时候我偷看过,力气还没有我大!”
阿大:“可她们还没有不给我换,等她们不给我换以后,我再想办法吧。”
说完他就想往前走,今天的黏土还没有交给那些汉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