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响摇头:“不行。”
饶过李晖,谁去饶过那些死在关口的人?
李晖可以选,他可以选择是为他的王死战到底,还是投降保存士兵军妓们的命。
军妓们能选吗?她们才是真正没得选的人。
老天对李晖已经很公平了,让他能够吃饱饭,养出一副强健体魄,让他出身富贵,能够上战场建功立业,让他身居高位,能处置无数人命。
何止是公平,生在这个时代,能有这样的运气,简直是偏爱了。
“不用特别对待他。”阮响,“既然不投,那就该死。”
将军凛然道:“是!”
阮响看向帐篷外,已经有白光投射了进来。
天亮了。
阮响起走出帐篷,整个军营都严阵以待,在阮响下达命令之前,军人们依旧要各司其职,不能走出军营一步,而工兵们已经完成了他们的任务,在大炮旁边挖掘的战壕,在上面铺设了铁板,在铺设铁板之前他们已经计算好了角度,就算在铁板缝隙中看不清城墙,也不会偏离方向。
炸药也已经配置好了,炸药包在稳妥的放在距离军营几百米处。
而准备去城墙埋放炸弹的工兵也已经穿戴好了全套甲胄,军营也给他们佩戴了头盔。
不过他们不会遇到什么危险,大炮轰门是第一步,而后是阮响带人冲锋,最后才是他们去埋放炸药,在这途中,阮响会保证城墙上不会有人再能射出一箭。
一夜未眠,眼下乌青的李晖重新站到了城墙上,他的目光落在城门前横七竖八倒着的尸体上,他不记得这些人是谁,以前他只是一个百户,他能记得手下每个兵的脸,记得他们爱吃什么,家里还有什么人。
他也记得他们死在哪里,死前吃过的最后一顿饭是什么。
后来……他越升越高,身边的人也换了不知道多少波,手里的兵丁也越来越多,他不再记得这些兵丁的脸,不再记得他们爱吃什么。
这些人原本是不该死的。
就算死,也应该死在战场上,在死前,将尖刀插进敌人的胸口。
可就在昨夜,他让人把他们赶出去,让他们如牲畜一般任人屠戮。
李晖声音嘶哑:“弓箭手!”
同样一夜未睡,手臂还在酸痛的弓箭手们站直了身体,他们到现在为止还没有吃过东西,有些稍微瘦弱的,此时身体已经微微颤抖。
李晖张开嘴,他要说话,要鼓舞士气!
“诸——”李晖才吐出一个字。
“砰——!!”
大地都在震动,城墙被震得摇晃,土石顺着墙面滚落,李晖错愕的看向离他不过五米的弓箭手,他看着那弓箭手瞬间消失在了他的眼前。
火焰映射在他眼中。
人呢?
李晖下意识的望向墙内。
哦——他掉下去了。
李晖被人抓住了手腕,他看向抓住他的亲兵,看着对方一脸焦急的不断高喊什么。
可他一个字都听不见,只能看到对方不断张合的嘴唇。
“走啊!”亲兵大喊,“守御!走啊!下去!”
李晖听见了。
他一把推开亲兵,又从一旁的弓箭手里抢过弓箭。
搭箭、推弓、勾弦、开弓。
李晖的手指在抖,但他的动作从未这样流畅过!
“射箭!射箭!!!”李晖冷着脸,他似乎没有被这样的炮火扰乱心神,反而越发冷静。
亲兵不再去拉扯他,也不在去看被砸出来的大坑和燃起的火,他看向身边的弓箭手:“给我。”
弓箭手将弓箭交给了他。
“守御在此!”亲兵举弓,用尽全身力气高喊,“守御与我等同在,御敌于此!”
原本想要逃离的弓箭手们停了下来,被爆炸波及,蹲在地上的弓箭手也站了起来。
他们的守御没有逃,守御还在这里!
他们重新搭箭,跟随着他们的守御。
李晖没有说话,他一箭接一箭的射出去,他瞄准了骑在马上,朝关口奔来的人。
他分不清那人是男是女,也不知道那人是不是就是御驾亲征的阮女。
他也知道这个距离他根本射不中,但此时,这就是他唯一能做的事了。
箭雨再次袭来。
阮响抬头看过去,她背着枪,俯身贴紧马背,双腿夹紧马腹,如一柄利剑,冲将出去。
在她的身后,是寰宇内外,最强的一支步兵。
第452章 犁庭扫穴(十五)
李晖没有看到云梯,更没有看到攻城柱,在阮军兵临城下之前,他看到的只有冲天的黑烟,感受到的也只有脚下传来的震颤,那黑色的巨大铁弹片刻不停地轰来,混乱的城墙上除了他的心腹,和多年跟随他的老兵外,剩下的人他已经没有心力去管束了。
他从一个跪地祈祷的弓箭手身上抽出长刀,但这次,他没能吓住那些逃跑的人。
甚至有人慌不择路,直接从城墙跳了下去。
恐惧已经让兵丁失去了理智,李晖甚至不敢回头去看关口内列阵的兵丁。
当他们听到这惊天的响声,看见昔日同袍自己从城墙一跃而下……
李晖张开嘴,但他惊觉自己已经说不出话了,他的身上、手上全是黑灰,肩膀被流石击中,甲胄令他没有流出鲜血,但整条手臂都已经被震麻了。
亲兵也已经不知何时消失在了他眼前,或许叫人去了,或许已经死了。
城墙上已然是一幅人间炼狱的景象。
他拉不开弓了,而他现在,也终于能看清冲在前方的人了。
那是一个女人,他能通过她的身形看出来,李晖一生中认得的女人很少,除了他的母亲和姐妹以外,就是他的妻子,和同僚或下属送给他的美人,她们每一个都很温顺,善良,对所有施加在她们身上的苦难逆来顺受,仿佛天生不知道反抗。
他有一个爱妾,那么多美人中,他最爱她。
也知道她的出身,她是好人家的女儿,小家碧玉,由其父亲自送给他的下属,又被下属送来给他。
她很天真,也很乖巧,从不置喙父兄的决定。
他在酒后问她:“倘若我待你不好,你可会恨我?”
爱妾或许是看他喝多了,难得说了句真心话:“会恨,但还是会爱。”
他哈哈大笑:“果然小女子,敬爱大丈夫。”
爱妾玩耍着他的头发,轻声说:“不爱守御,我怎么活下去呢?”
“守御与我,又有什么两样?”爱妾报复一般的问他,“陛下倘若对你不好,难道你敢恨陛下吗?守御岂非小女子乎?”
她以为他没有听见,其实他听见了,翌日醒来,他就冷落了这个美人。
他终于明白了为什么汉人儒生爱写闺怨诗,官员在皇帝面前就是小女子,什么温顺善良,天真乖巧,都只是活下去的策略,皇帝这么要求官员,男人将其添砖加瓦,又送给了女人。
所以他从未小看过阮女,他经过爱妾习得了一件事,不要小看女人。
他的爱妾仰仗着他的宠爱才能在后宅里活下去,可她仍然恨他,她只是没有报复他的能力,但这并不意味着她真的放弃了自己的思想,真的把折磨和囚禁当成了宠爱。
而阮女,她有报复的能力,她不仰仗任何人的宠爱,那么怎么指望她真的善良天真?
他以为死在他手里的人,都是小看她是女人,他们竟然小看一个强势的统治者,所以他们输得不冤。
可他没有小看她啊!
他做了一切自己能做的事,他日日操练士兵,他每时每刻都不敢忘怀近在咫尺的威胁,他是贪图享乐,可他的刀刃依旧锋利,他的甲胄仍然光洁,他身先士卒,他连自己的命都不要了!
“停了。”李晖张开嘴,无声地说。
城墙上仅存的士兵同他一样。
炮击停止了。
“弓箭手!!——”李晖在大喊,他在尖叫,可任谁都听不见。
有忠心的士兵靠近墙边,朝下看了一眼,他转过头,满脸的血泪,声音嘶哑刺耳:“守御……城墙破了……”
在炮火硝烟中,一支小队悄悄溜到了城墙下,在炮火停滞的间隙,炸开了城墙的一角。
这座在李晖心中坚固如铁的城墙。
破了。
那个骑在马上的女人更近了。
李晖咬着牙,他抓住士兵的手腕,另一只手握紧了刀柄,士兵在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不需要思考和停顿,士兵毅然道:“我誓与守御同进退!”
没了城墙做屏障,一直等在墙后的将领们等不到李晖的命令,但他们没有犹豫的时间。
“冲出去!”一名小将高举长枪,“绝不能叫他们入关!”
“儿郎们!随我冲!”
李晖吐出了一口鲜血。
他看着那名小将率领着麾下士兵冲出去,看着那马背上的女人抬起了手中的妖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