坊主:“那阮地也卖带花样的布了,比咱们的便宜。”
众人都沉默了。
“还给不给人活路了……”
“贺阿叔,想想法子吧……”
贺阿叔愁眉苦脸:“法子?能想什么法子?我来就是告诉你们,明日起,你们就不必过来了,今年的工钱用布抵,你们拿回去,能卖就卖,卖不了自己做衣裳帕子。”
“可不能这么做!”
“贺阿叔,这作坊开了多少年?多少人的生计,布不好卖,咱们都晓得,你就是要压一些工钱,咱们也认了,可不能把作坊关了!”
“关了作坊,咱们靠什么吃饭?一家老小都指着这一份工钱,贺阿叔,你发发善心,说不定就难着一段日子……”
已经有胆小的织女啜泣出声。
她们都是世代靠织布纺纱这一个手艺吃饭,这座城家家都织布,户户都纺线,男人们大多只能接些零散的活,或是上山砍砍柴,收拾家当,撑门立户的都是女子。
可自从阮地的便宜布卖到宋地,她们的日子就越发的难过,城中但凡还有力气的男人,都得到临近的城里去扛活,但那活也挣不到几个钱,养不起一个家。
贺阿叔没有理会她们的哭诉,这个作坊他也不要了。
“多年的交情,我劝你们一句,趁早收拾了东西回乡下去吧,有一块地,那就饿不死。”贺阿叔说完这一句,再不肯跟她们纠缠,慌忙走了。
织女们纺的布都只有一半,她们互相看看,不敢相信贺阿叔就这么走了,这么多年的基业都不要了。
“种地?!”女子哭喊道,“说的容易!早多少年前进了城,乡下哪里还有地?!”
“亲戚都远了,哪个肯收容我们?!”
妇人沉默着站起来,她是织女里最穷的,丈夫死的早,好在这座城曾经也是附近最有钱的,女人们手里有钱,官府也肯护着她们,虽说不能立女户,但只要家里有男人,哪怕只是个婴儿,官府也不会坐看着亲戚把她们的房子财产抢走。
而这个妇人没有儿子,她只有两个女儿,便只能从街上捡了个男娃,给男娃改了自己的姓,就此在这城里安定下来,两个女儿也都手巧,一家人打打络子,绣些帕子,她这个当娘的再在作坊里拿一份工钱,日子是很不差的。
她租着小院,两个女儿自幼能吃饱肚子,她们也不必穿打补丁的衣裳。
虽说不能和别的织女比,但这样的日子对普通百姓而言,已经是好到不能再好了。
妇人收拾了自己的东西,冲织女们说:“都回去收拾吧。”
织女们看着她:“嫂嫂,你有路子?还有哪家作坊要人?咱们不要多少工钱,再少也成!你透个底,我们一辈子记你的好。”
妇人到底不是个心硬的人,被织女们一缠,便老实的说了实话:“我家大姑娘,她主意大,去年同一个阮地来的商人有了情,那商人也和县衙做生意,不是歹人,我回去求一求他,叫他把我们一家带到阮地去,那边还要人织布。”
“她们的布卖的便宜,当织女能挣几个钱?怕不是吃糠咽菜,勉强活着罢了!”
妇人小声说:“他们有法器,一日一人织两匹布,算下来,一个月的工钱不比咱们以前挣得少。”
“两匹布?那该有多少只手?”
“什么法器?阮地真有妖法?用了那法器不会折寿吧?!”
“嫂嫂,你敢去?那商人和县衙做生意又有什么用,出了城,去了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就是做了什么,那又有谁人晓得?”
“是啊,嫂嫂,毕竟不是知根知底的。”
妇人叹气道:“没别的路了,不去怎么办?难道叫我也把女儿卖了吗?卖了她们,我也活不下去了。”
织女们沉默着,她们只能低声啜泣,收拾起自己的东西。
她们已经无处可去,无路可走了,不敢去阮地,找不到收人的作坊,家人无法依靠,积蓄也用不了几年。
终于有人问:“嫂嫂,你那女婿……肯不肯带人?”
第463章 天下大势(六)
关于阮地,织女们并不了解,对她们而言,整个世界就是自己所处的这座城。
她们在这座城内自食其力,靠手艺换得饭吃,也在这里成婚生育,她们也认为这座城是天下最好的地方,女人们能够上街,能够开店,街上的男人大多是织女的亲眷,除了商人以外,不会有外人进来,一年到头除了偷窃以外,不会有什么杀人抢劫的事。
自然了,坊主们还是会压榨她们,但作坊那样多,总还有良心未泯的坊主,愿意多给一些钱,好从别的作坊里抢人。
外面再如何,也影响不了她们。
就算阮地的名声越来越大,那也都是坏名声。
阮地有便宜的布料,于是她们的工钱就变少了,阮地的要收宋地的粮食,于是她们买粮的钱花得更多了,不过这些仍旧可以忍耐,哪怕每个月的工钱都花在吃饭上,家里还有男人的收入能补贴家用。
但当买饭吃的钱都没了,她们的日子就过不下去了。
她们没有从阮地得到任何好处,所能体会到的,全都是坏处。
对阮地,她们并没有任何向往,反倒认为阮地虽然没有对付她们,但已经要逼得她们去死了。
妇人回到家中,没了工钱,她抱回来了两匹布,但这两匹布如今也不值什么了。
这些布在城里本就卖不上价,家家都能织,只有商人把它们带出去,它们才有价值。
大女儿听见声响,先一步出来,她已经收拾好了家里的东西,难掩兴奋地说:“娘,你的作坊也关了?”
妇人气不打一处来:“你就盼着这个是不是?”
大女儿二十有一,但在这座城内并不算大龄,城中的女儿们成婚的时间都晚,父母并不催着她们出嫁,毕竟每一个女儿都是家中重要的劳动力,一旦成婚出嫁,所挣的钱就归婆家了,就算不归婆家,女儿也很难把工钱都交给父母。
但父母们也大多并非狠心之人,尤其当娘的自己也能挣钱,所以虽然不催着女儿成婚,但也并不准备让女儿当尼姑,叫女儿一辈子把钱给家里。
不过这里的女儿再胆大,妇人也不敢相信大女儿竟然敢和一个不知根基的男人私定终身。
她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可但凡那男人来,女儿想尽办法都要溜出去,上一回还叫妹妹扮做她的样子躺在床上装病,威胁养子帮她说谎。
妇人甚至不敢细想,再细想下去,恐怕女儿早就和那男人成了事。
大女儿努努嘴:“瞧娘说的,像我不盼着你好似的,那阮地有什么不好?我都听守正说了,那阮地能立女户,有的是活能干,咱们过去了,立个女户,去纺织厂里找个活,哪里不好了?”
妇人:“你只听他说,男人嘴里的话有几句能信的?你信他什么?他爹娘你见过?他说什么就是什么?跟他出去,出了事,那就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反正我信他。”大女儿,“他为什么要骗我?他有钱,要是看中我的色相,那他花钱就能买到比我漂亮百倍的姑娘,我们一家,有什么能叫他图的?”
“那你是觉得,你是妲己转世,能把男人迷得神魂颠倒?”妇人骂道,“长长脑子吧!”
大女儿不服气:“我晓得我长得不漂亮,但那又如何?守正图什么?他自然是图我的手艺。”
妇人一愣:“你……你跟他说了?”
大女儿仰起头:“会缂丝,会双面绣,去哪儿找不到一口饭吃,这些手艺可比我自己值钱。”
“你真是……真是……”妇人气得头昏脑涨,左顾右看,忙跑去拿起扫帚,抬手就朝大女儿打去,“我叫你胡言乱语!我叫你跟野男人……”
大女儿一边逃一边喊:“守正可不是野男人!”
妇人更气了。
妇人的年纪到底是大了,她没跑多久就累得上气不接下气。
大女儿躲在桌子底下,看娘不打了,这才爬出来,小心翼翼地说:“娘,都过去多少年了,这里没人晓得咱家的事,守正年纪正好,长得也不错,当你女婿也不算高攀了,更何况,嫁不嫁的也还两说,等到了阮地,倘若不能成事,大不了我多缂丝,补偿他嘛。”
“你娘我小心翼翼一辈子……”妇人流出泪来,“怎么生出了你这么个冤孽。”
大女儿:“娘……小妹和弟弟也想走呢。”
妇人:“都是你跟他们胡扯!”
大女儿也不否认:“那,我说的也是实话嘛,守正给我看过阮地的缂丝,都不是什么好货,偏那样的缂丝,织娘都能挣大钱,你晓得她们住什么屋子不?两层小楼!还有水塔,不用自己去倒夜壶,还有什么好羊油做的膏,不怕手糙了刮丝,还有沼气炉,日日洗热水澡都成,冬天就是冷了点,但那也有火墙嘛!外头再冷,屋里也暖和的能只穿单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