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子拓却没有喝茶的心思,他要做一件大事,这件事做完之后,天下人都该晓得他的名字,他紧盯着赵海生:“赵爷爷,赵家落魄至此,难道你不难过吗?”
赵海生平静地说:“一个家族,就如一叶扁舟,海波平静时自然千好万好,一旦风起云涌,也是我等首当其冲,小船随波逐流,大船屹立不倒,只有如我们这般的船,经不起一点风浪。”
“过了这么多年太平日子,家中儿郎习得文字,学得武艺,已好过世上千万人,就是倒下去了,也未必没有再起来的那一日,何必心心念念,不肯自拔?”
李子拓傻眼了。
赵海生目光柔和的看着李子拓:“你说的明主,可是那阮女?”
李子拓有些惭愧,在这样的老人面前,他确实毫无矫饰:“正是她。”
赵海生:“你能从她手中保住你家,保住我家,难道能保住城内所有大户人家?你我两家不能成事,全城大户人家,你都保得住?你拿什么取信他们?”
“都是苟且,辽人好歹还不会杀鸡取卵。”
“她未必会杀。”李子拓发现自己被赵海生带着跑了,于是不急不缓,找回立场地说,“赵爷爷可知,我家女眷如今在何处?”
“在阮地军营,修习文字。”
“这里毕竟是西夏,不是汉人腹地,阮女总要提拔党项人,待她将党项尽入囊中,难道不用我党项子女?”
“那就如你所言,阮女会任用大户女眷。”赵海生,“那与我何干?”
“难道女眷不是族人?她们得了好处,难道不能惠及族内?”李子拓反问。
赵海生:“倘若你娘当了官,她会提携族人吗?”
李子拓:“自然!”
赵海生忍不住笑:“你错了!”
赵海生叹了口气:“我曾有一女,长至十五,嫁人为妻,其丈夫身体孱弱,又好男风,我这女儿便借其夫的身份,强占了整族。”
李子拓深吸一口气,他从没听过这样的事,但他被吸引了。
赵海生:“她没有用夫家的族人,没有用娘家的族亲,她用的都是自己人。”
“你以为女子和男子一般,生来依附宗族吗?”赵海生,“男子能从宗族中获得好处,因为宗族,他们能读书识字,能积累人脉,能经商科考,女子呢?无非是嫁个不错的人家。”
“族中的男人知道,族里的一切都是他们的。”
“族中的女人呢?她们也知道,族中的一切都和她们毫不相干,其中固然有傻子,但世上不缺有智慧的女子。”
“一个聪明女人,她竟然能当得官,自然就知道,宗族是她的敌人。”
“你觉得,那阮女提拔起视宗族为敌的女子,对我们而言,是好处吗?”
赵海生又笑起来:“我这个女儿给我写信,要我支持她,帮助她,她开口时毫无愧疚之心,她要钱要物,偏偏不要人。”
“你的母亲再不会为你的父亲殚精竭虑,再不会为了子女呕心沥血。”
“你的姐妹也不会为了你奉献自己。”
“或许,反倒要你为了她们付出。”
李子拓想起那样的场景,忍不住打了个冷战。
赵海生:“就算如此,你仍要跟随阮女吗?”
李子拓忍不住问:“这位婶婶,如今在何处呢?”
赵海生:“她死了。”
“夫家子弟叫家中女眷趁祭祖之时,勒死了她。”赵海生,“而我非但不能找他们麻烦,还要派人送上礼物,以免两家反目成仇。”
李子拓看向赵海生:“赵爷爷,那你如何看待这个女儿?”
赵海生哈哈大笑:“倘若我是我自己,那她不愧是我的女儿!她若不是女儿身,我这个家业给她何妨!”
“可我不是,我还是一族之长。”
李子拓明白了,他发现自己打动不了赵海生,他有欲望,有追求,但赵海生没有。
赵海生的儿女众多,孙辈成群,他已经老了,对一个老人来说,平静的死亡才是追求。
他不想面对家族的分崩离析,不想在死亡之前见证孙子孙女们互相争权夺势,他看透了人的本性,知道无论男女,都在尽自己所能的追逐权力。
不是男人就该建功立业,也不是女人就该相夫教子。
可一旦这样的景象真的到来,他该拿什么表情去面对?
李子拓想了想:“赵爷爷,你以为辽人能胜吗?”
赵海生:“不必胜,只要固守此城,就是胜了。”
李子拓:“爷爷有雄辩之才,我不如你,但!辽人必败,到时候我家与赵家同死!”
“你倒肯定。”赵海生好奇道,“那阮女,果如传闻一般生得五大三粗,丑如夜叉吗?”
李子拓摇头:“阮姐极美,有人君之相。”
李子拓:“她在宋地攻城略地,杀人毫不手软,地主乡绅,这些能供给军队,为她提供便利的人,她全都杀了,偏偏百姓还能安居乐业,还能种地织布,阮地富庶,人人皆知。”
“赵爷爷,这才是我以她明民主的原因。”
“面对诱惑却能保持本心,杀人亦能救人。”
赵海生撑着膝盖站起来,他笑道:“子拓,你有那样一个爹,却成了个狂徒,好好歇着吧,这些话,你不要再说了。”
“你出不去的。”
第480章 西凉府城(九)
几个年轻人没有做过少年得意,挥斥方遒,指点江山的梦呢?几个年轻人没幻想过自己的功业远超父祖,让自己的名字在家族中替代先祖,流传百代?
他们或许胆小,怯懦,但都认为自己是不出世的天才,平凡只是自己的掩护色,都是长辈束缚他们,压抑他们,他们也是很可怜,很为难的呀!
李子拓几乎没费什么力气就说服了给自己送饭的表弟。
幸好赵家雇来的仆人因为没钱已经走了,老仆们人数太少,一人当三人用,给他送饭这件事,就落到了表弟头上。
表弟就是自以为怀才不遇的人,西夏的国土太小了,西夏也太弱了,皇帝身边早就满坑满谷站满了人,没有他们这些小族子弟的位子,为什么他们这样有才华的儿郎没有上殿为官的机会?
皇帝身边有奸人呀!
“辽人在她面前都要低一头。”李子拓对表弟说,“她现在打西夏,将来还要打辽国和宋国,黑山吐蕃,她难道不会动吗?你想一想,那该是怎样一个国家。”
表弟很老实的摇头:“想不出来。”
“契丹人,党项人,汉人,回鹘人,还有苗人洞人,都是一国人。”李子拓双眼如火,“你想一想!”
表弟真的想了一下,然后更老实地说:“就算是一国人,也应该是天天打,挨得近的村子打,离得远的城镇打。”
李子拓:“……”
表弟幻想不出那样的场面,他觉得太离谱了:“最多,也不过是属国嘛,向上国朝贡。”
表弟觉得李子拓或许是被那阮女下了什么咒,脑子已经不清醒了。
各族语言不通,文字不同,更别说婚俗,提拔官员。
哪怕不说族群,就是两个家族,一旦有利益纠纷,不还是要打生打死吗?
在表弟看来,阮军也不是想要灭掉西夏,将西夏人全部变成阮人,而是与以前一样,杀了西夏的这个皇帝,重新扶持一个亲近阮地的皇帝,只是以前西夏向辽国进贡,以后向阮国进贡。
没区别的嘛。
不然阮人怎么管理西夏呢?总不能不任用党项人吧?那可不行,这是底线问题,在党项的土地上,让汉人管理,哪怕是农夫民妇,也是不肯的。
所以表弟是很乐观的,哪怕家里没钱没粮了,但不管是辽人胜还是阮人胜,他家的人还是能活下去,说不定把西夏的官员杀的差不多了,他家子弟还有当官的机会,反正……给谁当狗都一样,有肉吃就行。
李子拓叹了口气,表弟真是个蠢人啊!阮地就在近侧,这么多年,他竟然全不打探吗?
赵海生只是怯懦,不愿意改变,但并不意味着他不知道阮地的情况,但家中子弟都被赵海生养傻了!养一群傻子,赵家如果全死了,那也死得不亏。
“阮地有高产种子。”李子拓只能说出自己打探来的消息,“你可知道杂交嫁接?”
表弟摇头,他就这点好,不知道的就说不知道,倒也不掩饰:“不懂。”
李子拓恨不能仰天长啸,傻子!这样的傻子竟然能好吃好喝长到如今!
“各地各族为什么要打?!因为土地只有这么多,只养活的起那么点人,不打就没活路了!”李子拓掰开了揉碎了同表弟讲,“为什么宋地总是挨打最多,因为宋地的土地最好!长出的粮食好,养活的了更多人,才能有人去养蚕,有人去绣花,有人去烧琉璃。”
“倘若阮姐一统天下,各地的粮食都够吃,那还为什么要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