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让萧如岩好受了一些,起码不是他自己太招人讨厌。
他跟着战俘们一起出去,站在空地上排队,战俘营的饭很简单,是各种杂粮熬煮的糊糊,偶尔会有杂面馒头,但可以吃饱,今天的糊糊是用肉汤熬的,所以整个战俘营都被笼罩在肉香里。
“别又吃吐了。”给他们打饭的男人说着契丹话,他和许多战俘似乎都很熟悉,“再吃吐了下回就不给你打了。”
接过饭碗的战俘嬉笑道:“这次肯定不吐!吐了我再咽回去!”
后面的人发出嘘声:“恶心!你怎么不去吃马粪!”
萧如岩知道这个人,这人叫萧乙辛,虽然和他是一个姓,但辽国姓萧的人实在太多了,他是后族,这人却不是,对萧如岩来说,萧乙辛也不过是个百姓,或许有那么一点身份,但并不高贵出奇。
但再怎么不出奇,这人也不应该出现在这儿!更不该作为阮人中的一员!
萧乙辛也察觉到了他的目光,打饭的时候还朝他笑了笑。
萧如岩的感觉和吃了苍蝇一样。
战俘们背叛辽国,不爱辽国,他可以接受,毕竟战俘们都是普通百姓,他们劳累一生都得不到什么享受,萧如岩以为用对士人的要求去要求百姓,是不合理的。
但萧乙辛一定不是,萧乙辛手脚细长,脸上没有龟裂的皮肤,他是被父母好好养大的,他头顶是辽国的庇佑,受的是辽国百姓的供养,这样的人怎么能叛国?怎么配叛国!
萧如岩接过自己的饭碗走了。
他找了个没人的角落吃饭,和其他人一样蹲在地上,但他吃得不快,还保留着一丝贵族作风。
萧如岩听到了脚步声,有人在朝他走来,他不用想就知道是谁。
“道帅。”萧乙辛也蹲了下去。
萧如岩扯了扯嘴角:“不敢,阶下之囚,何以称帅?”
萧乙辛也从善如流:“岩兄。”
萧如岩:“……”
这辈子第一次被人叫岩兄。
但萧如岩不想纠正他,更不想给他叫的更亲密,于是他不情不愿地应了一声:“我是辽人,你是阮人,我们没什么可说的。”
萧乙辛笑道:“我是契丹人,可不是辽人。”
萧如岩忍了忍,忍了又忍,没忍住:“契丹人就是辽人!”
萧乙辛:“那辽国的汉人又是什么人?宋人?还是辽人?”
“他们服辽国劳役,听辽国皇帝号令,自然也是辽人。”萧如岩说。
萧乙辛笑道:“可他们还是汉人,他们是辽国汉族人,也可以叫辽国人,辽是个国家,不是民族。”
这是个新奇的说法,萧如岩没有打断他,听了下去。
“我是契丹人,因为阮姐还没建国,所以我是契丹族人,还没有国人身份。”萧乙辛,“宋国也有契丹人,那他们就是宋国契丹族人。”
萧如岩思考了一下,没思考明白:“这有什么区别?”
萧乙辛:“区别大了!阮姐要建的是个百族之国!这一国不止有汉人,还有契丹人,鞑靼人,苗人壮人,人人一样,没有高低之分!”
萧如岩愣住了。
萧乙辛:“你们都以为,一个国,就应该只有单一民族,辽国的汉人是你们不得不接纳,因为杀不绝,杀不光,一旦杀了,那些汉人就要造反。”
“宋人也是,宋人也恨不得把契丹人都杀光。”
“所以你们永远都要争斗,永远都在抢夺,永远不会停止,除非有一方完全消失,或者人数少得完全失去威胁,只要以民族立国,那除自己以外,永远都是非我族类。”
萧乙辛:“但在阮姐那,人人都可以活下去,最后融合为一个新的民族,就和曾经的汉人一样。”
“曾经的汉人是楚人、赵人、蜀人,彼此之间都有血海深仇,但最后他们都是汉人。”
“仇恨是可以消弭,可以化解的,你如今还记得和汉人的仇,但你还记得曾经跟鞑靼人的仇吗?”
萧如岩如遭雷击,他是读过书的,他知道汉人的历史,但……但他想象不出来!
萧乙辛:“阮姐并不恨你们,她不恨辽人,也不恨宋人,她把你们所有人都视为将来那个百族之国的百姓,所以她才对你们这么仁慈。”
萧如岩没有反驳,阮女确实仁慈,她甚至养育着她的敌人。
平心而论,萧如岩做不到,他确实如萧乙辛说的那样,希望辽国只有契丹人,什么汉人鞑靼人都应该杀光,只有这样,辽国才安全,契丹人才能安全。
他以为这天下给她或许也不错,但他想不出来,她究竟要建立一个怎样的国家。
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到那一天,但他真想看看。
第503章 西凉府城(二十三)
辽夏联军并没有坚持多久,没了粮食补给,他们很快就开始有了动作,一队队斥候开始向阮军的军营探出触角,有些被抓,有些逃了回去。
但他们没能带回去多少有用的东西,枪炮就算摆在那里,他们看不到这两样东西究竟怎么运作,那就只能靠猜,炮还能猜出个大概来,毕竟这样大的东西一看就知道是攻城器,和投石机应当差不了太多。
但枪就不同了,枪上有配刀,但斥候再蠢,也不会觉得这就是一把古怪的刀,毕竟没有什么刀会像匕首,还那么短,即便枪托很长。
不过最让他们震惊的,还是战俘营,他们能看出战俘营不是阮军军营。
战俘营的纪律更松散,其实相比较而言,阮军军营反而更像监狱,更加令行禁止。
战俘营偶尔还能看到随处走动的人,军营里却没有一个人能这样。
辽夏联军只敢这么试探着收集消息,却不敢真的去打——消息收集得越多,他们反而越害怕,因为这些消息并不明确,枪究竟是什么?怎么用的?它到底是什么样的兵器,能造成多大的伤害?
他们又是怎么让大地震动,推动巨石阻断粮道的?
他们知道的越多,反而意识到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所以知道阮军真的大军出动,向他们压来的时候,辽夏联军的第一反应是往后退,直到退无可退,他们就被围住了,还是在山谷中。
他们组织过突围,但都失败了,哪怕是骑兵都没能冲破包围圈,因为阮军有炮。
即便打不中马背上的人,也能让马儿受惊。
受惊的马会忘记骑手是抚育自己长大的人,也会忘记自己对这个人的感情,它只有一个念头——抛弃负重,把人甩下马背,逃跑!
只有最强大的骑手,能控制住马,强行让它冷静下来。
但这样的骑手太少见了,于是第一次突围就这么轻易失败,骑手们被摔下马背,转头逃回营地,马儿则蹿进了树林。
阮响没有领兵,辽夏联军的败局已定,她出不出去其实都没什么区别,还不如让手下的将领们锻炼一下,让他们自己拿主意。
辽夏联军又在之后的几天组织过七八次突围。
骑兵冲锋,步兵垫后,或者是步兵冲阵,骑兵压阵。
但都失败了。
只留下一地尸体,有人的,也有马的。
半个月后,辽夏联军弹尽粮绝,他们开始趁着夜色搬运外围的尸体。
郑雁飞看不下去了。
“再不把他们收服,他们吃完尸体就要吃人了。”郑雁飞脸色铁青,“他们还不投降!”
其他将领也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还不投降?
于是包围圈越缩越紧,最后,距离阮军士兵最近的辽兵离他只有三米远。
辽兵瘦成了皮包骨,他还紧紧抱着他的长刀,就坐在草地上,身边就是他的屎尿,他就像一具会喘气的骷髅,双眼无神,看向阮兵的时候像是在看一个怪物,一种他不能理解的生物。
阮兵看不下去了——打仗打得是生死,可那是在势均力敌的情况下,那是在自己都生命堪忧的情况下,现在他穿着齐整,吃得不好但吃得饱,他看到就是一个濒死的同类。
一个濒死的人。
“你别喊。”阮兵趁没人在意,悄悄把自己怀里的一块干饼扔了过去。
辽兵扑了上去!
他像一只野狗,眼里只有食物!他手脚并用,连站立的,维持人类尊严的姿势都做不到了。
辽兵趴在地上,双手捧着那块饼,他甚至都不去看阮兵,像是完全不担心对方偷袭自己,更不在意这块饼是不是被偷了毒,他只是拼命把饼往嘴里塞,用尽力气咬下一块就开始吞咽。
他不敢咀嚼,咀嚼要消耗时间,他怕被别人发现,害怕这块饼被抢走。
辽兵已经没有思考的能力了,他全凭本能。
但不远处的辽兵还是发现了,他们跑了过来。
阮兵就这么眼睁睁看着那个骷髅一般的辽兵被他的同袍打倒,被压在地上,那个辽兵还在反抗,还在挣扎,他还想保护那块饼。
那个辽兵被人用拳头揍,被人用脚踢,但他蜷缩着身体,死死抱着那块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