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如同无头苍蝇,在吃饭时请教起了年轻的女工:“你爹娘是如何教你的?”
女工认真想了想:“倒也不曾教我什么……”
无非是孩子做错了事就打骂。
“看来是没打骂过他的缘故。”张大富以为自己找到了关窍,“还是该狠狠的打!”
女工:“就怕打出了反骨,与父母离心,出去鬼混。”
张大富愁眉苦脸:“我儿时,爹娘也未曾教过我什么,自幼干活,打骂是从不断的,日子比他是千苦万苦,怎的从不短他什么,却染上了这样的恶习?”
“纨绔子弟的做派,他倒是学了十成十。”
“我也不图他光宗耀祖,或是名扬天下,只要同别家的孩子一般,哪怕是无用些也行,安稳的找个活干,成个家,我和他娘便无所求了。”
女工劝慰道:“恐怕是他未曾吃过苦的缘故。”
张大富摇头:“穷人难道就不赌了吗?”
只是穷人输不了那么多,但论起赌来,他们只是进不了赌坊,私下开盘是很常见的。
女工也想不明白,她还年轻,自然没有孩子,哪怕亲戚家有孩子,也未曾仔细观察过亲戚如何教养,至于她自己,出身于小富之家,幼时也没吃过多少苦头,但也未曾长歪。
“恐怕是觉得自己有依靠,无论如何都有爹娘擦屁股。”女工出主意,“或许不像你想的那般严重,不如先叫他停学,送到工厂来?他便也没空再去玩乐,晓得挣钱的不容易。”
张大富苦笑道:“就怕他偷奸耍滑,反坏了事。”
两人对视一眼,竟然都无计可施。
“还是我和他娘的过错。”张大富再叹,“到底是中年得子,这舍不得,那也舍不得,自个儿也不是什么家学人家出身……”
如张家子一般的纨绔子弟,在阮地并不算罕见,在以前,富豪子弟能接触到的,除家仆外的人,多是同阶级的,同出身的人,他们有的,友人也都有,最多便是攀比谁能更早入仕考官。
但在阮地,孩子多是就读同一个小学中学,学生中间有家贫家富,攀比之风自然胜过从前。
长辈尚且还能忆苦思甜,但对这些长于锦绣的孩子来说,苦难是不存在的,攀比则可以划分人群,重建阶级,他们能从同学艳羡的目光中获得更多满足,在一次次攀比里塑造自己的性格。
这是老师无论如何耳提面命都不能解决的问题。
除非父母有意识的去限制孩子的享乐程度,“刻薄”对孩子的支出,但对于这些吃了一辈子苦,又几乎没有教育意识的父母来说,明明有能力让孩子过好日子,让孩子在同龄人面前更有面子,却不去做,反倒是一种折磨。
当父母的千辛万苦干活挣钱,不就是为了让孩子不吃自己曾经吃过的苦头吗?
“要说咱们这儿,日子是好过,可我怎么觉得,麻烦倒是比曾经更多了?”张大富不明白。
女工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支吾道:“许是课本里说的,人衣食无忧后,便会追求精神上的东西?”
纨绔子弟们不缺吃少穿,他们追求的,是“我不与他人等同”的优越感。
这样的优越感能促使他们去干长辈们不许的事,去干违背大环境里公序良俗的事。
张大富揉了揉太阳穴,他摇摇头,不再去想儿子,先叫他在牢房里蹲着吧!倘若他因此怨怪父母,那他即便不与儿子断绝关系,也要因此心凉了。
更何况作为父母,他也更愿意相信儿子本性是好的,只是被骗了,被带坏了。
“听说要抽调你去钱阳那边,研究石油分炼的活。”张大富尽力不去想儿子的事,“这几日,恐怕就是你我二人共事的最后几日了。”
女工便也顺着话头说:“张工教我颇多,便是不再共事,也有半师之谊。”
“是你教我颇多。”张大富真诚道,“到底还是你们年轻人脑子活,我老了,跟不上了,今年做完,或许就退下去教书了。”
张大富有些遗憾,他是被阮响亲自提拔的,而亲耳听见阮响评价他是民间少见的工科人才,可惜被耽误了太多年,以至于大半天赋都浪费了。
浪费了……
他为此难过了许多年,他原不知道自己是金子啊!等他知道的时候,他已经褪去了金子的光彩,几乎要归于平凡了。
女工并不提自己接下来的工作安排,担心刺激到张大富,她吃着菜,只偶尔和张大富说话,等吃过午饭,将餐盘拿起来后,才忍不住说:“张工,便是去当老师又哪里不好呢?受人尊敬,学生里但凡出一个人才,便是你又为这世界多做了贡献。”
“便是令郎,也还未闹出什么大乱子,还有补救的可能。”
张大富笑了笑,只是笑容苦涩,不过仍是问道:“听说石油能分炼出液压油、汽油、沥青等等,不知你是负责哪一块。”
女工没有看他,只低头说:“这是机密。”
张大富愣了愣。
原来,他已经接触不到阮地的机密了。
他是真的老了。
第523章 西夏去国(一)
热闹的新年过去,工人们便又回到厂里上工,摊贩们重新支起了摊子,在家歇息的农人开始松土预备着春耕,钱二妹便也告别寡母,独自回到了清丰县。
大地已然化冻,工人们开始打地基修建作坊,钱如流水一般花出去,钱二妹甚至不舍得租房子住,厚着脸皮求到前东家跟前。
前东家毕竟家大业大,倒也舍得给钱二妹提供一间空房,还不要房费。
钱二妹心里清楚,这份人情是要还的,但无论如何,她总归在别人眼里,有了给出人情的价值。
否则即便她还在前东家的酒楼里干活,人家也未必肯给她一间能日日挣钱的空房。
“恐怕要等到夏天才能开工。”钱二妹啃着烧饼,她如今一日三餐吃得都简单,饭菜是没有的,最多去路边小摊上随意吃点便宜的东西,她同账房坐在一处,两人早已变卖了值钱的东西,好棉衣当然是没有的,身上的衣裳都是前几年的旧衣服了。
账房倒不慌:“不如这样,咱们白日去盯着作坊,夜里你同我一块,咱们去饭馆给人洗碗去,一个月也能挣个两百多,不算少了。”
每到这个时候,钱二妹总是佩服账房,她仿佛永远不会被困难打倒,永远能找到办法,且去执行。
钱二妹不怕吃苦,更不觉得自己这个未来的作坊东家就不能去给人洗碗刷碟子,因此点头说:“成!能挣一点是一点,将来还有的是花钱的地方。”
两人吃过午饭,便靠双腿走向城外——搭车是要钱的,城内又只有人力车,人力车的要价也不便宜,出了城再搭车,她们又觉得是罪过了。
搭建作坊的工程队是民间的队伍,官方的如今接的全是大活,不是修工厂,就是建官府的小楼,又或者是给大商人修仓库,看不上作坊这样的小伙,因此民间的工程队哪怕是在有官营工程队的前提下,仍然能挣到不少钱,便立刻蓬勃发展了起来。
如今干体力活的人仍然不少,不过除了汉人以外,加入工程队的大多是鞑靼人和党项人。
他们的汉话还是不怎么好,学习也很一般,读完扫盲班后便不会继续往下学,很快成为拉车夫或是工程队的工人,又或者去乡下种地,去官营的马厂伺候马。
“虽说咱们要省,但这笔钱是不能省的。”账房背着藤框,框里装着封口的竹筒,里面全是水,“这干体力活,喝白水没用,得喝有味的。”
竹筒里全是各色饮子,薄荷饮子如今价贵,她们买的是紫苏饮子或梅花饮子一类便宜些的。
这饮子,原本也是她们这类人喝不起的东西,便是小富之家也不过偶尔买上一点,一家人尝个味道,多数是文人雅士买去。
“月事带也买够了。”账房看了眼钱二妹背着的藤筐。
给她们修作坊的,小半都是女人,这些女人都是庄户人家出身,成绩也不大好,自幼种地,一般手大而糙,织布做衣容易刮坏了料子,担心自己赔钱,是宁肯修路建房,干些体力活的。
以前提起月事,便是女子都觉得不洁不雅,要皱眉以示嫌弃。
如今百姓们都大方了,再说不说什么不洁的事,铺子都敢把月事带挂出来揽客了。
这自然不是百姓突然就改变了念头,而是阮姐亲自给新型的月事带带货——公告栏上详细写了阮姐是如何评价新的月事带,穿戴后的体会。
一件事只要沾上了阮姐,那自然就不再是什么不洁的事。
菩萨都要来月事呢!天下女子都来,什么不雅的事是这么多人都要经历的?没道理的呀!
新的月事带,与其说是月事带,不如说是一种奇特的内裤,能包裹住羞处,走动时血也不会漏出来,以前的月事带是不成的,来了月事,女人们便只能尽量不走动,免得染红了裤子,遭人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