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码村长还有一件补丁比较好的衣服穿。
她也是上路后才发现,倭国没有地主,倭国的地主都是贵族和官员,平民中是没有地主的,所以各地的贵族才有和朝廷抗衡的本钱。
而很显然,越小的地方,对平民的压榨也就越狠。
资源有限,不把平民的骨髓都压榨出来,贵族们怎么维持他们的优越生活呢?
“房资?”蔡奇在被周景玉询问的时候摇了摇头,“没给钱,他们其实也不怎么需要钱,最需要的是盐和针线,我还给了他们一点罐头。”
“不需要钱?”周景玉奇道,“他们不用出去赶集吗?这里看着也不像是能自给自足的地方。”
这个村子在山坳处,离海很远,距离最近的河流也要步行大半天,一个村子的田地需要有人一直不断的打水才能浇灌,土地也不好,周景玉看到了他们的田地,作物都长得病病殃殃,再加上税收,这个村子在周景玉看来消失也就是几年,或者十几年内的事。
蔡奇:“这里很多村子都这样,倭国人喜欢种水稻,但收成并不多,之前有些日子阮地缺粮,即便是倭国的粮都买,那时候一石糙米就能换一匹布,倭国的贵族全都疯了,那两年,倭国沿海的地方饿死了很多人。”
周景玉沉默了,她突然发现,原来阮地的富裕,在最初的时候,都建立在更穷苦人的血肉上。
即便这些穷苦人并非汉人,但她仍然说不出一句话来。
不过蔡奇显然没有指责阮地的意思,他反而说:“世道一直如此,你既过了好日子,就必定有人在替你受苦,平民滋养贵族,贵族滋养皇室,成百上千年来一直如此,没什么新意。”
蔡奇看着周景玉低下的头,这个一路走来都格外骄傲的女人,此刻似乎是真的在愧疚,即便这不是她造下的孽。
“你觉得倭人可怜?”蔡奇甚至笑了一声。
周景玉终于抬起了头,她问蔡奇:“你不觉得?”
蔡奇:“他们可怜他们的,与我何干?想来阮姐也是如此,她从宋国买粮,从辽国买粮,甚至不放过高丽和倭国,她也知道最后受苦的都是普通百姓,达官贵人总不会饿肚子,但除此以外,阮姐能怎么做呢?她变不出粮食,填不饱她治下百姓的肚子,那她怎么坐稳这个位子?”
“还是你觉得,阮姐是圣人?”蔡奇惊讶得看着她,“难道你真的这么想?”
周景玉有些气愤,她反驳道:“不行吗?”
“我不能以为阮姐是圣人吗?”
蔡奇哈哈大笑:“那你可与我不同,我也上过阮地的课,最喜欢一个说法,人也是动物。”
“动物就是靠抢夺资源活下来的,只不过人并非单打独斗而已,你该庆幸你跟随的头狼是阮姐,她能给你们吃下最大的一块肉。”
“什么大同社会?阮姐喜欢,你们喜欢,可我从来不信。”
第559章 星辰大海(十)
神州大陆占尽风流,这是周景玉自幼习得的道理——所谓天朝上国,即便经历了宋国孱弱带来的羞耻,但那是短暂的,就仿佛那片大地曾经历过的所有羞耻朝代一样,弱小不会长久,终于一日会有带着天命的人重塑河山。
但……周景玉以前从未想过,强大究竟因何而强,弱小又是因何而弱。
蔡奇说的话对也不对,她比蔡奇读得书更多,她是正儿八经上过阮姐的小班课的。
甚至有些道理,阮姐很早之前就已经讲过了,只是她太想、太想把阮姐当做圣人,自己刻意去忽略了那摆在眼前的道理。
阮姐曾说,宋国如果从经济上看,那它是一个强国,它有了纸币的雏形,甚至有了期货,有了资本主义的苗头,但在军事上,它是一个弱国,它有能力养活军队,但它的军队反而随着经济的强势变得弱小,士兵们宁肯去做小贩,也不肯当兵。
所以决定一个国家是否强大,看的不是经济,而是军事。
当你有能力养活一支大军,有能力组织和操练他们,那么此时的贫穷也是暂时的贫穷。
而经济不一样,没有大军,那么此时的富裕也不过是暂时的富裕。
周景玉想起阮姐曾经说过——“许多人都喜欢把我神化,去正义化我的所有决定,这样他们也就成了正义的化身,但事实是,我并不是正义的,站在一个统治者的角度,我的正义,未必是符合道德的正义。”
阮姐的正义是什么呢?
天下人都吃饱穿暖?那么这个天下人指的是神州大陆上的人,还是包括倭国人在内的所有人?
这个问题即便是周景玉都可以回答。
天下人,自然是阮姐统治之下的人。
在阮姐统治之外的人,他们为阮姐的敌人生产着粮食、资源、成为阮姐敌人的劳动力和战争机器,他们自然不属于阮姐的“天下人”。
周景玉突然发现了阮姐的难处——阮姐即便想成为圣人,她也没有这个能力,除非她真的是神。
阮地能发展到如今,能有她周景玉这样为这些事耗费精力,不断思考的人,正是因为发展的代价,都由阮地之外的人支付了。
“工业最初的发展,必然伴随剥削……”
周景玉念着自己曾经背过的知识——
那时候她并不当回事,她也不觉得有什么剥削,多劳多得算剥削吗?是、朝廷依旧有税收,但那是合理的!不会逼死人的!百姓无论上工还是摆摊,在挣得自己活口粮食之外,仍然有多余的钱充作娱乐,包括去茶楼喝茶听曲,买上一些零嘴满足口腹之欲。
如果这是剥削,那她宁愿天下都充满了这种剥削。
现在她意识到了,剥削没有消失,它只是转移了,转移给了宋国、辽国、甚至高丽倭国。
而如果不转移呢?那么工厂里的织女们要日夜连转,她们一天只能睡两个时辰,或许两个时辰都多,她们的劳动只能换来微薄的工钱,她们创造的财富会被朝廷全部收走,否则朝廷怎么完成最初的积累?
童工也会更多,每个劳动力都必须化作真金白银,朝廷不会明文禁止童工,甚至会鼓励,乃至于强迫。
但是……对内的剥削结束了,对外的剥削就能避免吗?
也不能,工业化一旦开始,就不可能停止,机械一旦开始运行,就需要更廉价的原材料,更廉价的劳动力。
所以,阮姐只是避免了最坏的情况,也就是初期对内剥削,后期对外剥削。
起码阮地的百姓切实享受到了好处。
周景玉靠在床边,内心五味杂陈,所以蔡奇才会发出那样的感慨,他比她更先意识到阮地富裕的真相,他是商人,他不能剥削阮地百姓,但他可以去宋国,可以来倭国,阮地会因此拒绝和他做生意吗?不会的……
如果她是阮姐,她能想到更好的,两全其美的办法吗?
她不能,除非她有无穷的矿产,并且不需要人开采,有一座可以养活所有人的粮山。
所以她应该庆幸,庆幸自己是阮地人,庆幸自己不在阮地之外。
她有今天,不是因为她比阮地之外的人更勤奋,更聪明,只是因为她运气更好,是命运眷顾了她,而不是她做了什么。
周景玉抱着被子,她想起了很多年前,阮姐还没有来的时候。
她还年幼,干不动活,每一日爹都早早出门,天黑后才回来,娘唉声叹气,眉头似乎永远皱着,家里的饭永远都是水多过粮,那时候她每天最盼望的,就是快点到吃饭的时候,她饿。
后来阮姐来了,饭慢慢变干,爹不再早早出门,娘紧皱的眉头松开。
等她考上了吏目,爹娘的脸上就多了笑容,他们不再能记起曾经的日子,只是一遍遍地说阮姐是菩萨,他们得到了菩萨的垂青,一定要为阮姐的大业奉献一切。
所以……所以……
周景玉深吸一口气,她轻拍自己的脸颊。
为了避免这种剥削,为了让更多人脱离这种剥削,她应该像她的爹娘一样思考。
只有更多地方成为阮地,只有更多人成为阮姐的百姓,更多聪明人为阮地奉献一切,创造出更好,更多的机械,培育出更丰产的种子,这种剥削才会减缓,才会逐渐消失。
会消失吗?
周景玉不知道,她只是意识到了自己力量的微弱,或许和“天下”比起来,阮姐的力量也很微弱。
只有更多的人,更多的人才聚集在一起,那股力量大约才能达成她和阮姐想要见到的世界。
她看向窗外,天已经亮了。
原来她一夜都没有睡。
睡在一旁的静子发出了梦中的呓语,她似乎也要醒了。
周景玉看向静子的侧脸,静子思考的很少,她似乎从不烦恼,只要“主人”没有抛弃她,她就能安稳的干自己的活计,哪怕再重也没有关系。
只是这样没有烦恼的日子,或许持续不了多长时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