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接受了自己的平庸。
第566章 盛世气象(六)
陈公子在小厮的催促下重换了衣衫,穿过回廊去见父亲。
他一早就知道有这一天,为了见月娘,他这两年花了许多钱——月娘还没到观月楼的时候,还是住“家”的女儿,他为了不叫她接客,时常要给妈妈拿钱,又为了不让她受委屈,一掷千金的事做过不止一回。
但他现下心情很平和,或许是因为有了出路,便觉得以往不能忍的,如今都能忍了。
他踏进门槛,看到了那个身着官服,背对着他的男人。
哪怕人到中年,陈老爷也依旧仙风道骨,陈家的男人长得都不差,清瘦俊朗,添了皱纹也不过增了几分稳重,陈公子在亲爹身上看到了他自己未来的样子,这让他更恐惧了。
他低着头:“爹。”
陈老爷转过身来,他即便愤怒,脸上也不显,只是眉头一皱,看儿子像是在看下属,冷着脸说:“孽障!你还有脸叫我爹?你娘妇人之仁,管不住你,你可知你如今在外头是什么名声?可知有人参了我一本,参我治家不严?”
然而陈公子死猪不怕开水烫,他只是老实站着,不解释也不反驳。
他爹“孽障”两个字一出口,他就一撩衣袍,丝滑的跪了。
跪天跪地跪父母,从小跪,日日跪,他跪惯了。
“孽障!!”陈老爷忍不住吼道,“你往勾栏瓦舍去,以为旁人就不知道吗?你那同窗十六岁就中了进士,你再看看你自己!”
陈公子咬着牙,低头看着地面,他的膝盖总是乌青的,有时候跪得久了,翌日路都走不得。
娘心疼他,但她却只会劝他:“儿啊,你爹也是为你好,你就听你爹的话吧。”
没人真的心疼他,他乌青的膝盖,只有月娘会在给他上药的时候轻轻给他吹一口气。
“你要女人,难道家里的还不够吗?”陈老爷显然是被气狠了,文人雅士的气量都忘了,说起话来也不再像个儒生,他骂道,“你娘这些年来给了你多少女人?还是你天生下贱,就喜欢勾栏里的妓女?!”
一直沉默着挨骂的陈公子突然抬起头,他直视着陈老爷。
他愣了愣,原来他爹长这样吗?
他记忆里的爹,一直是风度翩翩,出尘绝伦的人,可此时再看,那只是一个平凡的中年男人,家室和为官的经历让他披上了一层高贵的外衣,可究其根本,他仍旧只是一个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男人。
“她不是妓女。”陈公子突然没那么愤怒了,他再说了一遍,“她不是妓女。”
陈老爷冷笑:“那她什么?贞洁烈女?”
陈公子平静道:“她本是临安人,被父母所卖,幼时就进了瓦子,靠皮肉挣一笔糊口钱。”
陈老爷急步上前,他抬起手臂,当头就是一掌:“不知羞耻!”
陈公子被打得偏了头,嘴角流出血丝,他却浑然不觉,仍然正头直视陈老爷:“没人问她想不想,没人问她肯不肯,她若是妓女,这天下就是窑子!逼人为妓,逼人做娼!她是妓女,那我也是妓女!人人都是!无人可逃!”
“你、你……”陈老爷捂住胸口,他退后了几步,“满嘴胡话,你疯了?”
“爹。”陈公子,“当年除了娘,你为了传宗接代,雇了十几个妾,那都是你睡过的,你看不起月娘,你骂她是妓女,你是什么?”
“一双玉臂千人枕,你不是妓女么?”
陈公子突然吼道:“这天下就是一个窑子!人人如此!”
陈老爷跌坐到椅子上,他抓住扶手,惊愕地看着这个在他眼里愚笨、无能、沉迷女色的儿子。
他一直看不上这个儿子,读书不行,科举不行,连待人接物也不行,一无是处。
“你们让我读书,我读,天不亮我就起来,没睡过一个好觉,小时候我喜欢爬树,只爬了一回,你让我在祠堂跪了两个时辰,第二天我走不了路,疼得直哭,你过来看我,却只说以后切莫如此,不顾惜自己便是不孝。”
“我读书不成,老师说我不是读书的苗子,你把我领到你的书房去,让我跪着背,我错一个,你用藤条打我一下。”陈公子的嘴唇在颤抖,他的眼里含满泪水,“再后来,我那同窗考上了进士,你听到了,让我去他家里拜访,晚上回来将我和他说的话,一字一句的默下来,挂在我房里,让我日日去看。”
“爹,我晓得你嫌我笨,嫌我不会读书,嫌我考不上进士,嫌我没生出儿子,嫌我给你丢人。”
“可我也是个人啊爹!”
“我想睡一个饱觉,没人叫我,我想什么时候起就什么时候起。”
“我不想总跪,我不想双膝总是青的,我也想坐着。”
“我也不想像你一样,雇十几个妾,挨个睡过去,她们生不出孩子又放归。”
陈公子眼泪鼻涕流了一脸,他哭道:“我就是读不好书,就是当不了官,我就是个蠢人,笨人,我无能,我下贱,我就想当个平常人!”
陈老爷嗤笑道:“平常人?你一饮一食都是平常人做梦都得不到的东西,你穿着的是绫罗绸缎,吃得是山珍海味,你能坐在书房里读书,此时能跟我说这些话,都因为你不是平常人。”
“离开这个家,你什么都不是。”
“你靠我才能活到现在,如今,你倒是颠倒纲常,来教你爹做事了?”
“你刚刚说的蠢话,不孝之言,我都能当没听见。”陈老爷冷着脸,“只因为你是我儿子,我唯一的儿子,但你要知道,出了这个家门,再无人会同我一般对你轻轻放过。”
陈老爷:“从今日起,你不必再出门了,明年科举之前,你哪儿都不要想去。”
陈公子猛然抬头:“你不能……”
陈老爷再次站起来,居高临下的看着他,他眼底的愤怒敛去了:“我能。”
“爹再教你一次道理。”
“君为臣纲,夫为妻纲,父为子纲。”
“我一日是你爹,一生都是你爹。”
第567章 盛世气象(七)
祠堂又开了,亲爹请了家法,这回似乎是打定主意要他好好长记性,亲爹自己动手,将陈公子的屁股打成了八瓣,被下人们抬回了他的房间。
屁股被打坏了,陈公子身都翻不了,只能面朝下躺在床上,小厮拿来一个长枕,塞在他的胸下,这样他也能舒服一些。
“公子,何苦呢?”小厮发愁,“有些话,怎么非得说出来?看,这不就又挨打了?”
陈公子闷声道:“忍不住,我忍了快二十年了。”
小厮欲言又止——他想劝陈公子认错,父母生来养育,这是大恩,更何况老爷夫人以世情来看什么都没做错,督促儿子读书,科考,这是向上,就是催他生子,这也不算什么,毕竟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但他也知道,公子是真的快疯了,任谁从会走路起就开始背书都要疯。
可沉迷瓦舍,这确实是公子的错啊!
哪个好人家的公子会真心实意的去爱一个妓女?哪怕是富商,也不会娶一个从良妓。
小厮知道他家公子不是一个坏人,相反,他待人一直很和善。
从不对任何人趾高气昂,对小厮丫鬟们也很守礼,那些被夫人塞过来的丫头们,都被公子好好对待着,从未折辱过她们,只让她们干些轻松的活。
可在外人看来,公子一定很荒唐。
对亲爹顶嘴,这是错。
爱上妓女,这是错。
不肯科举,大错特错。
一个沉迷女色,爱上妓女,没有科举之心,抵抗父亲的人,难道会是什么好人吗?
小厮突然也觉得窒息——公子没有害过人,但或许在外人看来,他还不如那些人面兽心的真恶人,起码那些人还肯科举当官,会娶大家闺秀,也绝不会和长辈顶嘴。
就在小厮想劝一劝,陪公子哭一哭的时候,外面传来了哭声。
小厮立刻站起来,急匆匆地跑向门口,在来人刚走到门口的时候就拉开了门,他低着头,轻声问好:“夫人。”
夫人看都没看他,直奔床边,她是个保养很好的贵妇人,哪怕此时在哭,看着也丝毫不显狼狈。
“儿啊,你怎生不知道爹娘的苦心?”她坐在床边,一双泪目注视着这个她放在心尖上的孩子,她失望,痛苦,情绪化作眼泪流出来,“听你爹的话,再别去瓦舍了,你要女人,娘难道不给你找好的吗?”
陈公子抿着嘴,他不想像反驳爹那样反驳娘,娘……不算坏,她只是不了解他,不明白他。
所以她永远给不了他想要的,只能一厢情愿的对他好。
“就算没有月娘,我也不会碰她们。”陈公子趴着,闷声闷气道,“这和女人无关。”
夫人声音尖锐:“怎么无关?!就为了一个瓦舍里的婊子,你连爹娘都不想认了!若是个清倌人,等你表妹进了门,纳她做个妾便也罢了,她连清倌人都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