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小姐有些抗拒,但在嬷嬷的催促下还是把手放了上去。
赵姑娘诊过脉,又拿出舌板,叫表小姐张开嘴。
表小姐不肯在人前这样做,她祈求的看着赵姑娘,赵姑娘便转头对嬷嬷说:“嬷嬷,屋里人太多不好,请去喝杯茶吧。”
嬷嬷只能堆笑退出去。
临安以前也有女医,但没这么多,自从阮地在宋地陈兵之后,女医就多了起来——阮兵们虽说平日无令不能出营,但过来做生意的阮人们并不受这一条规矩的制约,他们甚至在宋地开了班,百姓不太敢把儿子送过去,就怕将来被连累,但女儿大概是无妨的,于是懂得阮地文字算术的姑娘多了起来。
医班也这么开了起来,女医们多了,许多就都奔着临安来了。
毕竟别的地方,也没那么多人愿意花钱看病,一个城里几家合养两三个医师就够了。
来的路上嬷嬷也好奇,赵姑娘为何不去阮地?
不过赵姑娘说,阮地从医的人多,不像在宋国,医乃世代相传,从医的男丁少,女医更少,但临安遍地是达官贵人,贵人们的女眷总不好找男医吧?如今哪户女眷得了病,不找女医找男医,传出去是要被耻笑的。
赵姑娘还进宫为几位娘娘看过身子,名声不小,普通富贵人家拿着钱都请不到人。
便是夫人都不肯得罪她——赵姑娘本人没什么力量,但她的话却可以直达天听。
后妃们可是能给圣人吹枕头风的。
嬷嬷出去之后,赵姑娘关上了药箱,她看着表小姐,有些奇怪地问:“你没病,只是心情郁结。”
表小姐在装病。
表小姐咬着唇,她低头不敢去看赵姑娘,心中只觉得羞耻。
赵姑娘:“按理说,请我来的人是陈夫人,我应当将此事告诉她,不过……倘若你有原因,我也肯为你遮掩。”
大户人家的阴私在赵姑娘到了临安之后就见怪不怪了。
有乱吃药想求子,结果把自己吃出毛病的。
也有男人在外面乱搞,回家给妻子染上了花柳病的。
还有儿媳怀了孩子,但儿子几年都没有回家,婆婆一个劲哭的,公公在一旁一言不发。
表面看起来一个个都是大善之家,扒了那层皮,里头的糟污平常人想都想不到。
她有时起了恻隐之心,遇到一些事,也肯帮着遮掩,比如那儿媳,她就不说她怀了孩子,只说吃坏了肚子,因着月份还小,三剂药就能把孩子打下来,之后好好调理身子,将来也未必怀不上。
倘若她直接说了怀孕,那儿媳恐怕就不能活了。
表小姐低声问:“世上是不是真有男儿,不能使女子怀孕?”
赵姑娘也不多问,她只答:“自然,有些男儿是天阉,天生那物便如幼童,还有些男儿,看上去与常人无异,但精弱,无法使女子怀孕。”
“不能治吗?”表小姐问,“那挨了打,打坏了,也不能叫女子怀孕吗?”
赵姑娘:“有被打坏的,恐怕不止无法令女子怀孕,还会漏尿,这种最多治好漏尿,但别的,便是杏林圣手也无能为力。”
表小姐落下一滴泪,她发现青杏说的都是对的。
表哥或许真的被打坏了,就算没被打坏,姑母也并不心疼她。
一旦她生不出孩子……
她的未来漆黑一片,看不到一丝光。
表小姐捏紧了拳头,她问赵姑娘:“赵姑娘,既然你师从阮地医师,为何不如阮地呢?”
赵姑娘很自然的答道:“自然是在临安从医能挣更多钱,待我挣够了再去阮地享受。”
表小姐愣了愣:“你自己拿的主意?”
赵姑娘笑道:“是啊,我家里只是普通农户,他们也不懂,就只能看我自己了。”
“人嘛,倘若只听别人的,恐怕永难得到自己想要的。”
第574章 盛世气象(十四)
临行前,娘泪眼惺忪的拉着她的手,唠叨又担心的嘱咐她:“你去了临安,千万不要起大小姐的脾气,你姑母是诰命夫人,姑父是三品大员,便是只伸出一根手指,咱家也抵抗不得,你去了要谨记这一点,要服侍好你姑母,体贴丈夫,家里的女孩就你嫁的最好,你要惜福。”
表小姐发着呆,想着娘告诉她的话,临行前她又恐惧又不安,但隐隐又有几分期盼。
她盼着姑母慈爱,盼着表哥是个气宇轩昂,可托付的好男儿。
但到了临安,一切都与她所盼望的全然不同。
姑母对她毫无感情,她不敢在姑母面前暴露一点自己的情绪。
表哥并不气宇轩昂,且另有所爱。
至于姑父——姑父常不在府内,他就像一只野猫,只偶尔回来看一看。
不被婆婆珍惜,不被丈夫所爱,下场恐怕就和她娘一样。
娘是商贾家的女儿,带着大笔嫁妆进了杨家,从进门起便不被尊重,日日都要被婆婆立规矩,爹也看不上她,宁肯在外流连,表小姐甚至知道爹的外室曾经是官家小姐,家中出了事,被罚为官伎。
在爹眼里,哪怕成了官伎,看在曾经是官家小姐的份上,也比娘高贵。
她自幼就看着亲娘被欺负,下人也不尊重她,因为掌家大权在祖母手里。
爹的妾室们对这个正妻更是视若无睹。
庶子们为了娘的嫁妆明争暗斗。
没有亲儿子,娘的嫁妆说到底,都是为杨家准备的。
娘也无处可去,娘家不会要她,娘家出了人,出了钱,就是为了有一门当官的亲戚。
表小姐曾经发誓,她绝不会落到娘的境遇里去!
可她似乎,真的要落入娘的境遇里去了,到了这个时候,她才能感觉到娘有多绝望。
“去把青杏叫来。”表小姐找来丫鬟,她还躺在床上,赵姑娘没有告诉夫人她在装病,给她开了一些安神的药,看在她病了的份上,姑母不再让嬷嬷来“教”她。
但她也能察觉到,下人们开始对她不上心了。
表小姐不蠢,她很快从丫鬟嘴里得知姑母嫌弃她体弱多病,母体太弱,生下来的孩子只怕也不好。
姑母已经派人去老家,要再接一个她的姐妹过来。
姐妹共侍一夫,此时也是一门佳话。
但她该怎么面对她的姐妹?自幼一起长大的姐妹,从此以后一个为妻,一个做妾?
可这还是姑母的善心!因为姑母没把她送回去,还愿意让她待在陈府,白养着她。
“表小姐。”青杏走进表小姐的房间,转身关上了门,她看着表小姐苍白的脸,知道表小姐已经无路可走,只能依靠她了,“可有要吩咐奴婢的?”
表小姐冲青杏招招手,她明明没病,但此时,她真觉得自己已经病了,躺在床上一点力气都没有:“表哥……有什么要我做的?”
她知道表哥有事要她做,否则何不在她来临安之前就跑?
一定是来不及,他现在出不了门,只能靠她了。
青杏发现表小姐竟然没有她想的那样笨!这让她有些惊喜,但面上仍旧沉着:“少爷如今出不得府,真要出逃,出去就不能再返还,偏偏有一件事,并非一两日就能解决。”
表小姐想了想:“可是那个伎子?”
“正是。”青杏说,“奴婢自个儿都有雇契,没有夫人老爷的文书,赎不得她,可表小姐不同,你与少爷是未婚夫妻,家中又有官身,你要赎买她,料想不是难事。”
为丈夫准备合心意的妾室,在这里不出奇。
表小姐:“我要如何出府?”
青杏:“这不难,临安毕竟是天子脚下,女眷出行不罕见,表小姐只用告诉嬷嬷,身子好些了,要去外面逛逛铺子就成,到时候奴婢自有办法。”
来了临安这么久,表小姐几乎算是被囚禁在陈府里,如今才知道,原来临安的女子与老家的全然不同!
临安的女子能做生意,经营铺子,自己雇奴。
更别说逛街或是去茶楼,临安的女子比老家的自由许多。
即便姑母觉得她想出门不懂事,也不会阻止她,因这在临安是合理的。
表小姐又想到了娘——娘自从嫁进杨家,除了上香拜佛,再没有出过门。
表小姐强撑着胆子去求了嬷嬷。
嬷嬷禀告夫人,夫人似乎觉得她出去之后精神能好一些,便出了一笔钱,只派一些人护着她。
当表小姐坐上轿子,拉开轿帘,看着轿子摇摇晃晃的离开陈府偏门时,她心中似乎有一块大石落下了,青杏走在轿边,低着头冲窗内的表小姐说:“奴婢知道有一家铺子,就在瓦子里。”
表小姐一愣,她小心翼翼地问:“瓦子?我也能去吗?”
青杏笑道:“表小姐以为瓦子是什么地方?又不是窑子,里头能听曲看戏,夜里有许多把戏看呢,铺子也多,便是阮物也不少见。”
“原来如此……”表小姐觉得自己是乡巴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