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玉在不远处看着他们,又看向自己手中的本子。
这个部落没有自己的名字,他们称呼自己为蛇神部落,不过这座岛上崇拜蛇神的部落不少,几乎都这么自称,男女老少加在一起总共不到一百人,孩子只有八个,其中六个严重营养不良,只有两个勉强算是健康。
年轻男女也没好到哪儿去,壮年女性,十五到三十的只有二十二个,里面大半都多次生育,身体底子格外的差,而壮年男性十八个,每个都有旧伤,还有两个骨折之后恢复的不好,骨头错位,走路都会感觉疼痛。
与其说是男女老少,不如说是老弱病残。
这样的部落能坚持到今天,已经算是奇迹了。
在这样的物资匮乏的岛上,靠这么点人维持生存是件非常困难的事。
向玉转头看向站在自己身边的民俗学者,她好奇道:“李老师,为何他们仅靠这么点人,仍旧能活到现在?这座岛的资源不像能养活他们。”
不是住在海边就能靠赶海活着,否则青州当年也不会那么依赖商业,以至于阮军还没过去,当地官府和大官人们就已经做好了立刻投降的准备。
青州的环境可比这座原始的岛更好,起码青州附近是有耕地的,百姓的村庄群落之间也有往来,提炼海盐的技术也比这个靠天然盐湖的部落更强,但青州人仍旧不可能靠赶海打渔养活自己。
打渔的风险很大,而收获很小,出海后小船随时可能被大浪打翻,而没有足够的盐,鱼获就不能保存下来,就算保存下来了,只吃咸鱼也活不下去。
渔民们就必须和农民交易,海边不缺鱼,于是农民随时可以坐地涨价,十几斤鱼换一斤粮很常见,人总是要主食的。
可这个部落没有种植,他们的人口也不够支撑他们既赶海又种地。
向玉说:“我看过她们搜集的根茎,大部分是芋头,虽然和我们的芋头看着似乎有不同,但切开后都是相似的。”
野生芋头,小的有些可怜。
李老师想了想,他小声说:“你以为他们不会交易,但……有时候也不必交易。”
向玉恍然:“抢劫?”
李老师:“他们猎手身上的伤,许多都是锐器造成的,我看不出来是石器还是青铜器,不过我认为,如果这里有青铜器,那么这个部落大概率也会拥有一两件,他们自己就算不会造,那也可以抢,所以他们大概常常和内陆人爆发冲突,可看他们的生存方式,唯一爆发冲突的途径,就是他们主动去接触内陆人。”
至于怎么接触的,向玉和李老师都很清楚。
不过他们都对这个部落的形式没有什么抵触,自然了,对汉人来说,这种掠夺是不符合道德的,宋人王庭这些年就是被儒生忽悠瘸了——所谓王道,自然是避免冲突,以礼仪道德服人,这是三代遗留至今的美德。
但,向玉和李老师都不是儒生,他们也比儒生更加务实。
所谓的王道,看似温情脉脉,实际也建立在统治者有足够的军力去控制自己的领土,能够在领土中建立行之有效的制度和公共服务,没有军力,无法控制,那么王道就是无根止水,甚至还不如霸道,起码霸道还能一条腿走路,而没有军力无法控制领土的王道,两条腿都废了,还能怎么走?
宋国的两条腿很早之前就废了,大城镇醉生梦死,但无法控制更广大的乡村,制度和公共服务无法落地,而军队也随着商业的发达逐渐衰落,所谓自废武功,宋国如今才尝到恶果。
这世上若有一个能左右国力的神,那么这个神一定是位凶猛的战神。
三代的强盛,难道真的靠得是什么礼仪道德吗?恐怕是那盛放着敌人头颅的青铜鼎。
而原始的部落,他们无法看透强盛的秘密,只能用尽办法讨好这位神祗。
神也确实给予他们活下去的机会,只要他们能在抢掠中一次次成功。
向玉叹道:“没想到哪怕一个小小的部落,也能映射出这世道的模样。”
李老师则笑:“他们没有因为恐惧而将我们当做敌人,已经算是我们运气好了。”
两人说话的时候,哈林正带着族人们走进帐篷,他们欢呼着,甚至围着篝火跳起了舞,似乎全然不担心这是外来人的陷阱,孩子们在短暂的恐惧后也恢复了孩童的天性,跑跳着、尖叫着、互相追逐着,女人们甚至已经找出了带来的藤框,一起朝海边走去。
外来人占据了这一片海岸,附近只有这里的海岸最平坦,捡起海货来危险最小。
哈林抱着一个可能是他女儿的孩子,悄悄把自己藏起来的一块酥饼塞到她的嘴里。
孩子吓了一跳,但很快被嘴里的甜味征服了,她眯起眼睛嚼着。
哈林却悄悄在她耳边说:“我是你papa。”
孩子莫名的看着他,不明白papa的意思。
哈林想解释,但吭哧了半天,也只是说:“我和你mama一起生了你。”
孩子撇撇嘴,认为哈林在骗她,她把酥饼全部咽下去以后才说:“你再给我吃一块,我就叫你papa。”
哈林又给了她一块。
孩子拍拍他的手臂,哈林会意的把她放到地上。
孩子立刻朝帕恰跑过去,她完全忘记了自己刚刚的承诺,大喊着“mama!!”
哈林:“……”
这孩子,跑得真快!
第667章 航海路上(十六)
小得有些可怜的芋头被放在桌上,蒸熟了的芋头没有味道,阮响拿起一块咬了一口,细细咀嚼后对一旁的人说:“不难吃,就是太小。”
管四娘老老实实地坐着,双手放在膝盖上,这还是她第一次见到阮姐。
在被叫来之前,她也曾幻想过阮响会是什么样的人,可能极为威严,也可能温柔的礼贤下士,但等真的见到了阮响,才发现这是个不被外界的影响的人,她的行为举止就仿佛一个再普通不过的阮地百姓,既没有居高临下,也没有刻意的礼贤下士。
管四娘小声说:“三艘船回来了一艘,这是他们带回来的土著的主食。”
阮响:“流求果然有人。”
管四娘点头:“那边传回来的消息,他们已经拉拢了当地的一个部落,得到了修建港口的许可,不过……”
阮响把芋头吃完,没有浪费,她抬头看向管四娘:“不过什么?但说无妨。”
管四娘纠结了半晌,终于还是说:“或许是他们没有和土著说明白,现如今那个部落的土著,已然认为自己也是汉人。”
“这不是很好吗?”阮响给管四娘递了一块芋头,让她也尝尝,“本就没有文字没有传承的部落,与其我们再去给他们搭建所谓的属于他们的文化,还不如直接纳入进来。”
管四娘想了想,觉得也是。
总不能为了和他们分开,再去给他们定个什么族,又单独给他们创造一种文字,教他们怎么弄出属于自己的习俗和文化吧?教给了他们汉字,又教他们种地盖房,然后对他们说“你们和我们不同”,那耗费这个力气做什么呢?不如直接杀光了了事,杀人总比教他们读书识字种地织布容易些。
阮响:“送一批矿工和查勘矿物的人过去,先看看能不能在那边挖掘矿产,尤其是煤和铁,从咱们这边运过去实在太耗费人力和钱。”
管四娘应了一声:“阮姐……倭国那边已经在开采白银了?”
“嗯。”阮响,“倭国的朝廷给我送来了国书。”
倭国如今的国王是个小娃娃,给她写国书的自然是这个小娃娃身边的权臣。
倭国贫瘠,什么都缺,他们在知道自己有白银,而白银可以用来买阮地的货物后根本没怎么犹豫,立刻同意和阮地一同开采。
如今能给倭国提供货物的只有阮地,宋国的贸易随着阮地掌握的海域越来越大,已经逐渐开始萎缩,能够在海上畅通无阻,运送大量货物的只有阮地。
阮地掌握了全部的货物运送,垄断了海上贸易,双方的贸易自然就变成了卖家市场。
阮响要提高货品价格,倭国得同意。
阮响要合作开发银矿,否则不卖货物,倭国也得同意。
当然,倭国也可以不同意,那么阮地会选择朝廷以外的势力合作。
到时候有阮地提供支援,如今倭国朝廷还能不能坐稳现在的位子还未可知。
管四娘也和倭人打过许多次交道,知道这个人虽然个子矮小,看着不太聪明,但对大国却有自己的一套办法,他们未必看不出来阮地的打算,怎么可能这么轻易的同意?大不了闭关锁国,不再做海上贸易,靠压榨百姓维持统治和上层的享受。
毕竟倭国也不是头一次闭关锁国。
阮响笑道:“倭国再小,也有权力斗争,有不同的阵营,领主未必肯听从朝廷号令,即便朝廷管不了,又何必放着钱不去挣?放着货物不去享乐?”
阮响也并不准备卖粮食到倭国,好不容易增产的粮食得优先供给西夏,还要囤措军粮,一旦西夏稳定下来,下一步她就要对辽国下手,粮食的缺口还没有完全堵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