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把大儿媳休了,倒不是他们有多善心,只是村里穷,休了娶不起另一个,毕竟二儿子也到了要成婚的年纪。
她要是真嫁到村长家去,吃不饱肚子,还要催着生儿子,要是不能一举得男,恐怕一辈子都要被数落,被欺负。
村长家两个儿子也不是疼媳妇的,都是只顾自己吃喝,那老二虽然不是个真傻子,却也没好到哪儿去。
“娘胆子也大!”二妹妹一路上有许多话,“咱们都多久没去城里啦?如今城里被阮军占了,咱们两眼一抹黑,啥都晓不得,阮军要是不把铺子还给咱们,咱们岂不是还要回村里?就怕回去了,地也要不回来。”
“船到桥头自然直嘛!”姑娘擦了把额头的汗,“留在村里,地也不晓得还能保几年。”
她们没多少选择,每个选择都伴随着巨大的风险,只能赌一把,阮军再陌生,来了一年多没惹出什么事来,就好过在村里被吃绝户。
她们穿过出村的小路——这路许多年都没有变过,每年村里都会出人来修缮,也只是把土地平整了,夯实,但仍旧颠簸,下过雨还会有水坑,姑娘的裤腿上满是泥。
“上大路了!”娘在前头喊道,“要松快些了!”
大路?姑娘只记得小时候进城,官道也是极难走的,那时候她还能坐牛车,虽然年纪小,但还是颠得屁股疼,大路也是各村出人去修,不过那是朝廷的劳役,村人们修的也不怎么精心,毕竟他们进城的时候少,修了路自己也走不了两回。
“这什么路?!”姑娘踩着石头跳到路上,一时以为自己眼花,宽敞的道路不知铺了什么,黑漆漆的,但平整!一个水坑也没有,更没有沙土灰尘,比家里的地都干净!
妇人也不知道,还是赶车的车夫说:“沥青路,阮军修的,你们不晓得,修路的时候招人,一天管两顿饭,月底有钱拿,多少人抢着来修路,也就花了大半年就修成了,可省了我们这些赶车的不少功夫!”
车夫是雇来的,她娘会赶车,但没赶过拉着这么多家什的车,只好花钱请人来赶。
妇人叹道:“光看这路,就晓得城里的日子差不了!”
她和女儿们不同,她还是有些门路的,自然是打听好了才敢拖家带口到城里去,她踩在沥青路上,身上的疲乏都消了不少,终于有精神去同车夫搭话:“如今城里请你去赶车的多吗?”
车夫有些得意:“多!不过都是和阮地做生意的,请我们去帮忙拉货,只要是肯吃苦的,就没有拉不到活的时候,如今城里是大变样了!你是没见着,小娃娃们每日都要上下学呢,咱们这样的老家伙,那也是得上扫盲班的。”
妇人乐道:“你也要上?”
车夫:“你别笑,你也得上。”
“那好。”妇人,“我就识得几个字,早忘了,官府叫我上,我就上!”
她是读过书的,小时候家里还给她请了女先生,可惜那女先生虽说家道中落,却还是没在她家待上多久,只待了两个月便投奔亲戚去了,她那两个月也就识得了十多个字,如今也快忘光了。
“你也是不容易,拉扯这么多闺女,不过以后就是好日子了,城里招女工哩!你家大姑娘和二姑娘,早上去上学,下午去干活,能给家里省不少钱。”
妇人:“是啊!这两个小的正是能吃的时候,半大的姑娘也是要吃穷老娘的。”
车夫:“城里如今猪肉不贵,就是不能顿顿吃肉,骨头棒子倒买得起,砸开了熬汤喝,也能叫孩子沾沾油星,补补身子。”
车上的两个小妹妹嬉闹着喊娘:“娘!我们饿啦。”
妇人:“你们拿那个袋子!对,就那个!里头有绿豆糕,先垫垫,给你们姐也拿两个。”
最小的妹妹今年才七岁,去年阮军来了,听说要叫孩子们读书,妇人便厚着脸皮,悄悄去了城里,将孩子托付给干亲——干亲搬到了小宅子里,铺子也只留了三间,仆人也没了,但看在多年的情谊上,仍收留了小妹妹,叫她在城里读书。
妇人一个多月进一次城,看看小女儿,给干亲送点钱。
至于小女儿学得怎么样,她倒是并不太在意,只盼着孩子不当个睁眼瞎。
她们今早只有一点晨光便出发了,夕阳西下的时候才总算看到城门。
“这么多人?!”姑娘惊叫了一声,“都要往城里去?”
车夫笑道:“都是要进城找活的!如今离得近的村子都肯到城里去找活,不收入城钱呢!阮军来之前城里死了许多人,空屋子多,如今都是阮军往外租,可便宜!几块钱就能有铺位,便是单间也不过十多块,就是小了点,但都有窗户,差不到哪儿去!”
姑娘喃喃道:“阮军……阮军……”
原来阮军竟然离她这样近,而她们,村里的人,竟然毫无察觉。
她们也走进了人流,向着城门涌去。
第672章 川内变化(三)
川内的混乱是所有人都能预料到的结果,川中匪患四起,劳力造反,宋国和阮地纷纷出兵,如今川内的环境已经坏到了一个匪夷所思的地步,有些城镇被阮地控制,包括白帝城等等,有些则被宋国控制,还有高度自治的成都府,但大部分乡村,如今都几乎处在一个无人管制的状态。
阮地在城镇中塑造新秩序,还没有足够的人手去掌控四散的乡村。
而宋国则是维持着旧有秩序,并不想在川蜀太多的人力物力,时刻防备着可能在这里和阮军开战。
在这混乱之中,新的秩序开始崭露头角。
秋女时隔多年再次走进城中,这里的一切大多还维持着她幼时看到的样子,房子、街道、水沟仍旧是记忆中的模样,但也有一些变化,一些似乎不那么明显,却又无法忽略的变化。
明明太阳已经下山,城门口仍旧拥挤,她们进城确实没有交一文钱的入城费。
妇人左右看看,她们因为带着行李的缘故,守城的吏目的给她们开了方便之门,叫她们能用牛车把行李拉回住的地方,但得挂好粪袋,以免粪便落得到处都是,城里又没人种地,牛粪都没人捡。
“还是人力车不够!”城门口看管牲畜的管事向车夫抱怨,“要是脚踩的车子够多,城内也用不上牛马了!”
三轮车,甚至四轮车,如今的阮地都是有的,但造价不菲。
商人们也不太肯运,毕竟链条容易掉,不勤快些保养,运过来后说不定都锈上了。
城内的官吏们也就并不强迫城中不能有牲畜,只是都有严格要求,倘若谁家的牲畜留了粪便在地上却不收拾,只要被人瞧见,能被找着,那就不用上工挣钱了,那条街的牛粪马粪驴粪都由他去捡,先捡上十天半个月再说。
给牛兜上粪袋之后,秋女小心翼翼地问娘:“娘……那路上……”
路上没粪袋,牛可拉了不少。
妇人连忙瞪她一眼:“你知我知,天知地知。”
秋女:“……嗯……”
反正阮地的官府也没说路上不能拉,她们也不知道嘛!不知者无罪!
车夫赶着牛车带她们去约定好的地方。
“上回来的时候租的。”妇人有些得意,车上的两个孩子都睡着了,她一边盯着孩子,一边对两个大些的女儿说,“好房子!也便宜!”
“先租上一年,这一年咱们收一间铺子自己做,能挣到嚼头就将这房子买下来。”
房子确实很好,砖瓦房!虽然没有老家的大,只有一进,但住下她们一家人不成问题。
唯一的问题大概是——这房子曾是富户的家,城中有人造反的时候,这富户一家都被杀绝了,算是凶宅,因此没人肯买,一直也没租出去,这才便宜了妇人。
秋女一想就想出了原因,她有些怕,小声说:“娘……”
妇人不当回事:“那块地底下没埋死人?咱们村里的屋子打地基的时候,也挖出了几具尸骨,难道因着这个不起屋子了?”
好像、似乎、仿佛也是这个道理。
但城里这屋子的人还没死多久呢!还新鲜着!
秋女愁眉苦脸,偏偏也知道自己左右不了娘的想法。
这些年都靠娘撑着一个家,也叫娘越发强硬,说一不二。
牛车停在了宅子门前,车夫自然不会帮她们将东西搬下来——这是另外的价钱,他跳下牛车,笑盈盈的从妇人手里接过谈好的钱。
“娘,咋不是铜钱?”秋女伸出脑袋。
妇人拍了拍她的额头:“如今城里都用这个,叫纸币!我换了些。”
秋女发现,原来娘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已经做了这么多事了。
车夫走了,行李自然要她们自己去搬,好在虽然是新住户,但周围的邻居却并不怎么打量她们,还有热心的大娘提来了煤油灯要租给她们。
妇人一咬牙,租了。
两个小妹妹只能搬些较轻的东西,但也不能闲着,大物件则是秋女和夏女一起搬进屋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