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响拿着斧头砍柴:“倒也未必。”
“只知道吃喝拉撒,话也不会说,眼睛跟瞎了一样。”麦儿夸张道,“地上那么大个死人呢,她们看都不看,就从死人身上踩过去。”
麦儿:“还怀了孩子。”
麦儿心生怜悯:“听我娘说,荒年孩子生下来许多是死胎,不少生都生不下来,娘俩个一起死,生的时候当娘的没力气,孩子憋死了,自个儿也得死。”
阮响用树皮搓的绳子把捆好的柴背在背上,脸上无悲无喜:“即便不是荒年,又有几个人能顺利活到老?”
麦儿没说话了,她抹了把脸,捡起斧头来继续砍柴。
天还没旱的时候,她家也死过人,她大弟弟服劳役死了,二弟弟去与隔壁村抢水,被人用锄头敲中了头,从此成了个傻子。
小妹妹因为喂不活,养到四岁便送去别人家做养女。
麦儿以前不懂养女是甚,只以为小妹妹是被送去大户人家享福去了。
后来逃荒才听人说,养女甚至不如婢,说是养女,不过是养大个“玩意”,将来若生得好便转卖去有钱人家,生得不好,就卖去最下等的窑子。
她又无法去怨爹娘——村里的其他人家,生了女儿就扔便盆里溺死,或是扔去荒山老林叫野兽叼去,她的小妹妹好歹活着。
可她又无法不怨。
她的小妹妹做错了什么吗?她会下地时便会上灶,家里常常只有他们两人,小妹妹会给她打下手,她若受了伤,小妹妹便会凑过来给她吹口气儿。
为了不让爹娘把小妹妹送走,她天不亮就下地,没有鞋穿便自己学着编草鞋,搓麻绳搓得手心都破了,脚底也被磨得血肉模糊,但小妹妹还是被送走了。
麦儿还记得那天,老天爷都哭了,下着稀稀拉拉的小雨。
人牙子——那时她以为大户人家的下人,那人穿着蓑衣来到她家,也不进她家家门,只叫娘把小妹妹抱给他。
小妹妹又哭又闹,她那双小小的手抓破了娘的脸。
娘也哭,哭着把小妹妹递给了人牙子。
麦儿跪在地上去扯娘的衣摆:“娘、娘、把妹妹留下吧!娘!”
人牙子骂她:“没见识的赔钱货!我带你妹妹享福去呢!寻常女娃哪有这个福气?不识好歹!”
爹在人牙子身旁赔笑:“老哥说的是,家里女娃不懂事。”
人牙子紧抱着小妹妹,不顾她的挣扎,将一早备好的破钱袋扔在地上。
爹撅着屁股去捡,人牙子“哼”了一声:“自己好好称称,一两八钱,可不少你们的。”
“哪里需要称?”爹抓着钱袋爬起来。
人牙子:“这是你说的,以后别来找我麻烦。”
爹和娘毕恭毕敬将人牙子送走,麦儿头一次发现爹和娘的腰那么弯,似乎再也直不起来了。
而她终有一日,也会像爹娘一样,将腰弯下去,直到被放进棺材。
麦儿看着地上的木柴,她觉得脸上湿,伸手去摸,发现自己竟然流了泪,她已经很久很久流不出泪来了。
第5章 落地生根(一)
她们在这个村子里安顿了下来,将一间木屋整理了一番便住了进去,漏风的地方被她们用木柴堵住,舍不得用水去调泥,木柴堵得便不严实,总有老鼠会钻进去。
若是能抓到,她们就能有口肉吃。
若是抓不到,夜里还会被老鼠咬。
“这能吃吗?”麦儿将白天挖到的植物放到阮响面前,她从未见过这种东西,起码她家乡不长,也不知道能不能入口。
麦儿:“逃荒的没有挖它,可见是不能吃的。”
但她还是带了回来,若是能吃呢?
那干瘪的小麦渐渐见底了,再找不到食物,她们又要继续走下去,况且还有那六个女人,她们吃了那六个女人的口粮,难道就一走了之,叫她们留在这里等死?
可不走,她们八人就要一起死了。
阮响将那植物拿在手上,凑近了仔细看,这东西很小,叶子枯黄,根部有几个肉瘤一样的块状物,她观察了好一会儿,终于在叶子上找到了虫子啃咬的痕迹。
“我也不知道能不能吃。”阮响说,“但应该是无毒的。”
麦儿高兴起来:“没毒,那就能吃!”
她将那瘤子一样的东西摘下来,在身上擦了擦,直接塞进了嘴里。
麦儿艰难地嚼着,拍着胸脯将嚼碎的“瘤子”咽下去。
“干得很。”麦儿不断吞咽本就不多的唾沫,“没什么味道,咽都咽不下去!”
阮响用指甲抠开另一个“瘤子”,里面是白色的“肉”,她抠下来一小块,用手一搓,竟然能搓出粉来,果然干得很。
应该是淀粉类的根茎植物,只是块头太小,不能和土豆红薯这类的作物相比较。
而且小的可怜,只有女人食指的一半大小,用来果腹显然不太现实,但倘若收集的够多,估计也能撑一段时间。
“你在哪儿找到的?”阮响问。
麦儿:“那边的坡上。”
她抬起手,指向干涸的土地:“这叶子枯黄,可怜得很,逃荒的忙着抢认识的野菜,也没力气挖它,长得可深!”
阮响:“你别砍柴了,叫那些女人和你一起去挖。”
麦儿惊道:“你一个人砍?那怎么撑得住?”
她们砍柴可不是为了御冬,而是为了喝水——水井已经干了,但村东头树林里有一口竖井还在出水。
竖井就是盐井,可想而知,这口井原本是一村人的生计,或许这口井归朝廷,不归他们,但他们总能因此获利。
但干旱到来,这口井就成了摆设,哪怕有水,也不是人能喝的水。
没有水,要盐有什么用呢?
这井打得极深,阮响不知道究竟有多少米,但水位还维持在肉眼可见的地方。
她只能靠不断蒸馏提取足够饮用的水。
毕竟水不比粮,人可以几天没粮吃,却不能几天没水喝。
要蒸馏,就要足够的柴火,现在人手不够,阮响也不能烧制木炭——没那么多时间挖坑闷烧,成功率也很小。
就只能用最笨,最耗时的办法。
在几口陶罐下堆上柴火,陶罐口用黄泥封住,只留下一个小口,用中空的竹竿引流到一旁空陶罐里,空陶罐下依旧是柴火,罐口一个出口一个入口。
这些竹竿也很难得,是拆了这些民居里竹子做的桌椅板凳收集而来。
大多数都是被劈开后做成的家具,只有一小部分是完整的,并且早就脱水不能弯曲。
捣鼓这些引流管阮响就耗费了五六天的时间。
并且有了这些,还要反复五六次,才能蒸馏出能入口的水。
烧上一天,最多也就两杯水。
喝起来依旧有一点咸味。
制造这样简陋的蒸馏循环器是阮响决定在这里停留后做的第一件事。
水和食物,是一切动物生存下去的根本。
麦儿不懂蒸馏的原理,只觉得神异,盐水煮上几次,竟然就能喝了?
她以为盐水,煮到最后只有盐,没有水。
从喝到蒸馏出的第一口水开始,麦儿看阮响的目光都不太对了,以前她还将阮响当做妹妹。
现如今,她却觉得阮响大约……是有些不凡的。
不凡的阮响不知道麦儿在想什么。
她只知道光凭现在的资源,她们活下去的希望微乎其微,而再往南走显然也不是明智之举。
麦儿自幼生活在偏僻乡下,她对南方的所有认知只是种地更容易,没有那么多天灾,虽然都是看天吃饭,但老天爷似乎就是对南方更偏爱。
可让她说南方有哪些城市,她们的目的地在哪儿,流民能不能入城,朝廷有没有对策,麦儿都说不出来。
没有地图,她们可能会迷路,可能会遇到趟不过的河流山川。
未知有时候确实能带来恐惧。
起码阮响就不愿意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再去涉险。
之前是没得选,而现在,她们已经有了容身之所。
“还是不开口?”阮响把蒸馏出的饮用水用干净的陶罐收集起来,她细瘦的手臂搬运着沉重的,几乎有半个她那么陶罐,看起来甚至有些可怖。
麦儿咽了口唾沫,她移开目光,不再去看阮响的脸。
“嗯。”麦儿弯下腰,同阮响一起搬运陶罐,“她们都不说话,只是让干活的时候会干。”
那些女人们只会听从“命令”,要粗暴的,高声的命令。
除此以外的任何声音她们都像完全听不见。
阮响摸了把额头的汗:“这样不行。”
麦儿倒是不觉得这有什么:“能干活就行。”
逃荒的路上,她们一路走来所见的人,比这些女人更为凄惨的不知凡几,麦儿并不觉得她们悲惨,她自己都要靠身体换取食物。
但阮响并不这么觉得——人的痛苦分为几种,麦儿遭遇的是生理上的痛苦,是饥饿恐惧与尊严的丧失,可一旦她抛弃对生存来说毫无作用的羞耻心和道德感,那么这种痛苦也就只停留在身体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