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萧浴住在宫中,其实皇帝如今也不清楚她究竟管着宫中何事,但此时此刻,他却只想和她说话。
她是女子,应当比他更能理解阮女吧?
“陛下。”萧浴行礼道。
皇帝:“免礼吧,萧郎君,你可知道,宋国亡国了。”
萧浴低着头,脸上没有表情,时至今日,她终于认清了现实,当她被选为女官的时候,她是多么的欢欣雀跃——阮地女主当政,何其鼓舞人心!陛下也肯让她施为,即便不能创下不世伟绩,她也能昂首挺胸立于天地之间。
而后,她发现即便有皇上的支持,她仍旧什么都不能做,那群老臣不听她的,他们甚至连驻足听一听她的话都不肯!
没人在意她的政见,她的命令传达下去,没人实行。
她殚精竭虑,日复一日的四处奔忙,喊哑了自己的嗓子。
但没有用。
而她已经无家可归了。
“臣知道。”萧浴轻声说,“陛下安心,我大辽与宋不同,儿郎们还骑得动马,拉得开弓,陛下身体强健,英武非凡……”
“这些话不必再说了。”皇帝打断了她,“朕听腻了,这么多年,同样的话朕听了不知道多少遍,当年阮地势弱的时候,群臣如此说,阮地出征西夏的时候,群臣也如此说,同样的话说多了,或许他们自己都信了。”
萧浴仍旧低着头:“陛下雄才伟略,自然成竹在胸。”
皇帝看着她,虽然只能看到她的头顶,他问她:“你怨朕吗?朕让你做女官,让你离开家人来到宫中,却不能给你与职位等同的权力,你怨吗?”
原本萧浴是有怨气的。
凭什么!是皇帝让她当的女官,不是她自己想做的!
她在宫中受尽白眼,家人避她如蛇蝎,这是她自己想要的吗?!不是!她被皇帝操控着,她什么都决定不了!凭什么最后是她来承受结果?
可现在,萧浴的怨气在瞬间消融了。
台阶上的人,是她的陛下,是大辽的皇帝,他想改变这个国家,他想要辽国变得更好!
萧浴眼含热泪:“陛下,是庸臣误您!陛下!”
她抬起头,眼泪滑过脸颊:“您没有错!大辽的子民爱戴您!是那些心中没有家国的蠹虫拖累了您!臣……臣人微言轻,不能为陛下分忧,是臣之过,可陛下,您不能听他们的!他们心中没有辽国,只有自己的荣华富贵,您心中有大辽,只有您心中有大辽啊!”
皇帝听着她泣血一般的哀嚎,他心想,这是个忠臣。
却是个无用的忠臣。
如他一般。
第684章 莫忘来路(五)
赵庶人离开了他待了半辈子的临安,带着他的皇后一起前往钱阳,若无意外,他们应当会在临安待一辈子,一生不能出城。
但这对赵庶人而言不算折辱,起码他可以走出家门,不会日日被人监视,不只是不能出城已经算是优待了。
至于他的孩子们,他和皇后都不能抚养,也正好皇后没有孩子,这些孩子都被交给他们的生母。
妃嫔们自然也不能留在临安,但她们可以自己选择去处,也不需要困在一城中。
“是我连累了你。”马车摇晃,赵庶人看向他的“妻子”。
这么多年,他第一次发现,原来皇后已经老了。
他还记得他大婚的那一天,他心潮澎湃,恨不能时间飞逝。
他对皇后有很多幻想,只要成了婚他就能亲政!他将成为一个真正的九五之尊,谁也不能再压制他,老臣们都必须乖巧的头低下!
而皇后——这是他的妻子,她将会是这世上最接近他,最懂他的人。
他有许多妃妾,但那些都不重要,只有皇后才是与他生同衾死同穴的人。
但到了现在,他再看妻子的脸,却已经记不起大婚时他看到她的脸时是什么样的心情,他也不记得她年轻时是胖是瘦,更不记得这些年他们还说过几句真心话。
赵庶人轻声问:“你恨我吗?”
张皇后温和的看着赵庶人,她摇了摇头,她不恨他。
皇帝皇后,哪里是寻常夫妻?这些年她尽了臣子的职责,该她的,皇帝也没有少给她。
再多,就不对了。
他们不是寻常夫妻,自然难谈爱恨。
赵庶人叹了口气:“她们……她们尚且能自由来去,反倒是你……”
张皇后:“陛……夫君,我是皇后,在宫中,我为君,她们为臣,她们不比我的日子好过,如何能相提并论?我得到的,比她们多太多了。”
两人对视了一眼。
踌躇了半晌,赵庶人小声问:“那……你要同我离婚吗?若你要离婚,我是没有二话,别和我打官司……”
“离了婚,我换个宅子,与不离婚也没什么差别。”张皇后笑了笑,“夫君,我们都老啦!”
“还折腾什么呢?”
“相识这么多年,即便没有夫妻之情,也有老友之谊吧?”张皇后想了想,“到了钱阳,咱俩应该都会有活干,白日干完活回到家,做些平常饭菜,吃上一顿就该歇息了,这样也好。”
赵庶人愣了愣,他从没想过这个,但此时,他只能呆呆地说:“是啊,也好。”
他说完,眼睛一眨,便落下一滴泪了。
“我真不是皇帝了。”赵庶人双手胡乱的拭泪,但眼泪却越来越多,他怎么擦也擦不干。
他不是皇帝了!他弄丢了祖宗传给他的,他将来要传给儿子的江山!
如画的江山——古往今来无数英雄抛头颅洒热血都无法得到的江山,就这样被他弄丢了!
他如何去见祖宗?到了地下,他怎么面对祖宗?!
张皇后平静的看着他,又转过头,平静的看向车窗外。
她已经许多年没有出过城了,外面的景色却还是她记忆中的景色。
她已经从豆蔻少女变成了如今的平常妇人。
那时候,她还能骑在马背上,驱使着她那枣红色的爱马,那马乖极了,她心念一动,马儿似乎就懂了她的意思,那匹漂亮的、强壮的、灵巧的马儿带着她越过了一处小坡。
那么轻、那么快。
她穿着她最喜欢的衣裳,骑着她最爱的马,皇城在她身后,天地之大,她在那一刻以为自己拥有一切。
赵庶人哭够了,哭得胸前都被布料打湿后,才自觉丢人地哽咽道:“我失态了。”
张皇后却没有看他,仍然看着窗外,她轻声问:“陛下,别哭。”
“你看。”张皇后,“你曾经拥有的不是那一张张舆图,不是文武百官嘴里的民生经济,你看看,你曾经拥有的,是这如画的山水,是那些山坡,是那些小道,是那些老树。”
她笑着说:“陛下,你曾是它们的主人。”
赵庶人也循着她的目光看出去。
草长莺飞,临安城外生机勃勃,赵庶人明白了张皇后的意思。
他说他弄丢了祖宗留下的江山,可他真的拥有过?
他从没有亲自走过长路,没有出过几次皇城,他没有用他的双腿丈量过土地,也没有用他的手抚摸过抽芽嫩叶,他所知道的江山,是诗里的,书里的,但其实他从未见过。
而到了现在,他才终于见到了他曾拥有的江山。
失去之后,他才真正得到。
赵庶人身上的悲戚消退了,他问:“你兄长……”
张皇后:“我不知,或许逃了,或许死了,我没问,也没人告诉我。”
“你不为他忧心?”赵庶人奇道。
张皇后笑了笑:“我兄长有宠妻爱妾,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穿得是绫罗绸缎,寸锦寸金,他也是皇亲国戚,你能享受的,他在宫外恐怕比你享受得更多,他就是死了那也不亏。”
赵庶人沉默片刻:“是啊,不亏。”
“你看。”赵庶人突然开口,指向不远处,他甚至把头从车窗探了出去,“你看!那些是农人,他们在耕地!”
他还给张皇后让出了一点缝隙,让张皇后也能看个仔细。
农人们已经开始干活了,改朝换代似乎对他们没什么影响,有牛的赶着自家的牛,没牛的便脱了衣裳,自己下地拉犁,赵庶人看不清他们的脸,看不到他们的表情,但能看到他们不断的在田地里忙碌。
偶尔田坎上有人走动,那些农人们就会停下来,或许是去喝水,或许是去树荫下休息。
“我……算是做了点好事吧?”赵庶人自言自语。
他声音小的张皇后都没有听见。
我大约还是做了点好事,没有让临安城的百姓与禁卫军一并守城,于是这些农人没有受扰,城中百姓也没有受扰,他们还是能过自己的日子,种种地,干干活,填饱肚子,养育孩子。
他突然知道到了地下,该怎么跟祖宗们说了。
第685章 临安百姓(一)
临安城很快恢复了往日的繁华,只是青楼关了,但瓦舍还在,百姓们仍旧能在茶余饭后去瓦舍里走一走,看一看木偶戏,品一品曲中的唱词,但他们的时间不再像以前那样多,每日都要奔忙,于是瓦舍也渐渐萧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