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沉默了。
是,他们是该说不要铁骊休哥的粮食,这是骨气。
可骨气有什么用?骨气能当饭吃吗?
他们快饿死了,他们的家人快饿死了!
但谁也不肯第一个开口,还是刚刚献上人头的伯里抬头,眼中满是泪水:“菩萨……菩萨才是我等的父母啊!我等挨饿,菩萨流泪,若是孝子,怎能见母亲流泪而无动于衷!铁骊休哥要赎罪,那便叫他赎吧!人谁无过?恕人才能恕己啊!”
“伯里说的也对。”
“是啊,咱们都是孝子,不能见母亲流泪。”
“对!便宜他了!”
“药师奴……”
药师奴慢条斯理的点头:“好,我今日就去一趟,我独去。”
“若他们真送了粮来,我一粒不留,可若生了坏心,我一去不返,你们切莫替我报仇,只记下这件事,小心躲着,等阮军进城,再告诉他们我的事,我只在夜里见过菩萨,你们活着,活着见一见菩萨,了却我的心愿。”
众人哭了,泪流满面,坐在外侧的女眷们已然抹起了眼泪。
哪怕是心中再有疑虑的时候,此时也已经疑虑全消,毕竟药师奴是真将生死置之度外,也是真的能给他们换回来粮食,这么一来,再生疑便是没有良心,甚至连人性都无了。
便也有人悄悄说:“我看……菩萨不在,倒是药师奴在,药师奴也得了点化,天下出得了一个女菩萨,如何出不了第二个?且说了,药师奴也就是年纪小,显圣显得晚,若是早些年,说不准咱们如今同那菩萨身边的近人一般,也是堂堂英雄人物了。”
“既然受了点化,那和外头那座菩萨,应该是同门师姐妹的关系……”
药师奴是听不见的,若听见了,自然要勃然大怒。
她是不敢和阮响打擂的——阮响手里多少精兵,多少信徒?天下人大半都信了她,药师奴这点人算什么?拿去和阮响比,小指都碰不上。
可她没听见,出了木屋就上了停在巷口的马车。
这个时候还养得起马,可见铁骊休哥家的富庶。
车上自然也无人相陪,铁骊休哥家派来的家奴只敢走在车边,小心翼翼地同药师奴说话:“我家主人昨夜又呕了血,家中的小姐近日总在睡梦中被梦魇住,还望您想个法子,将这对苦命的父女从邪祟手中救出来,您要的……家里都备好了。”
药师奴思忖片刻:“我既应了你,自然不会反悔,可话也得说在前头,扫除邪祟本是我应做之事,但我不过修行中人,不曾有菩萨的本事,若救不活,我虽能随你们处置,但不能迁怒其他。”
“哪里敢哪里敢。”家奴连连否认,“当家太太说了,只要您肯尽心,无论如何,该给的都会给。”
到了这个时候,当家太太也知道,丈夫是不能死的,丈夫死了,吃绝户的可不止是亲戚,自家长子又在外面,家里粮食是不多,可那也能保命!真要被抢走了,一大家子都得死。
她舍了脸,四处去求,日日没有在家的时候,才总算从太守和别的大户那儿借到了许诺给药师奴的粮。
现在,药师奴就是他们一家的救命稻草,别说威逼了,便连利诱都要放低姿态,唯恐触怒对方。
药师奴阖下眼眸。
她的手,总算能碰到贵人们了。
第675章 装神弄鬼(四)
“城门开了!”士兵急匆匆地跑回营地,指着远处的城墙,“开了!”
将军从大帐里走出来,她皱着眉,策马跑去阵前。
城门果然开了,士兵们没敢上前,只依旧围着龙化,里头的百姓尚未出来,而在此之前,城墙上并未挂出降旗,也没有派出使者送出信件。
将军有些犹豫,她担心这是请君入瓮的法子,打巷战,枪支自然也是比白刃强得多,但伤亡也一定有,且不一定小,毕竟她和士兵们对这座城并无什么了解。
她是个谨慎的人,定然拿下的城池,何必耗费更多人命?
死一个也是损失,何况必定不止一个。
“先不进城。”将军招来传令官,“你传令下去,擅离职守者立刻关押。”
传令官应了一声。
这座城比他们想象的都难啃,炮轰了七八日,城墙却没有缺口,不知耗费了多少钱财和人力,才能把城墙修得这样坚固,这几个月,他们每隔几天就要轰一回,还总往同一个地方轰,但虽然轰出了一个洞,但立刻就有士兵朝他们放箭,有工匠顶着炮火去修补,甚至还有人直接冲出来迎敌,就为了保住城墙不破。
其惨烈,其坚决,连阮兵都为之动容。
哪怕他们效忠的不是阮姐,但这样的人,也足以被称为勇士了。
更何况他们的炮弹也不是无穷无尽的,阮地的工厂已经在开足马力,但补给不是日日都有,而每一次运来的炮弹,也是要分给许多团的,分到他们手里的,不足以让他们把这城门轰破。
好在粮食不缺,阮姐也并不怎么催促他们,将军便决意和龙化拖下去。
拖到龙化投降为止。
她想知道他们能拖多久,为下一场战事做足准备,越往大都,这样城墙坚固的城只会更多。
“天黑之前,若无人出城投降,就派人守住城门,不许人进出。”将军说,“待明日天亮,再随我进城。”
传令官这才离开。
将军又叫来几个随军的女吏,这些女吏都是曾经打过仗的兵,体力是跟得上的,不过如今她们在军营里,主抓的是纪律和思想,平日里将军也喜欢和她们聊一聊。
这些都是老兵,虽然不是最早跟在阮姐身边的那一批,也没立下什么大功,但就是没吃过猪肉,也见过多年的猪跑了,于战事之中的种种手段,都是亲眼看过的。
“将军既然问了,我等也没有藏私的道理,城门乍开,又不见人,我想,恐怕不是什么引君入瓮又或是空城计,咱们有枪,他们断没有赢的可能,若赌我们心善,何必一直据城不出?”
“是,说句难听的,但凡我们心狠一些,城门一开就开炮,这满城的百姓,逃过的也算命好。”
将军:“那你们以为城中发生了什么?”
几名女吏互相看看:“我们以为,或许敌不在外,而在内。”
将军皱眉:“你们是说,这种时候,城内还有人夺权?”
“可军权不是已然在各城太守手中了吗?”将军有些不明白,她问,“既然军政大权都在一个人手里,何来夺权?谁手里有刀,谁就说了算,这不是明摆着的道理?”
几名女吏:“将军,我们曾打过一场硬仗,我们有枪,但对方人多,且那县令大方,许下重誓,死去的兵丁,各家抚恤足以叫家中养出一个读书人。”
“那些兵丁是真的悍不畏死,拿血肉之躯来堵咱们的枪口,我们许多同袍也是经此一役之后自愿退伍。无一战之力,却有死战之志,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啊将军。”
将军有些恍然,她没见过那样的场面,但可想而知,那时的场面是有多么惨烈。
那些只有铁刃的士兵,冒着枪火冲向阮军的时候,需要多大的勇气。
而看着这一幕,还要开枪的阮军,恐怕战事结束,也确实很难再提起枪。
将军问:“既然如此,那座城……”
女吏:“自然还是拿下了,但并非我们打下来,前面的士兵拿命堵枪口,而后面的城内,县令的妻弟一杯毒酒,送那县令下了地府。”
“这是为什么?那县令与其妻弟可有血海深仇?”
女吏摇头:“并非如此,而是那妻弟以为只要如此,就能得阮姐青眼。”
将军奇道:“阮姐青眼?我记得那时候,阮姐任用的大多是女官,他还能起这样赌徒一般的心思?”
“将军,这话我们本来不该说,说出来,有伤阮姐的清誉。”女吏们都有些尴尬,但还是说,“但阮姐自己也不避讳,那妻弟自以为长得清秀,又有些文采,想着……想着献城为礼,得阮姐青眼,也好做个将来的皇后……”
将军愣住了,一时不知道该不该笑。
女吏们说:“将军切莫以为这是男女之情,那妻弟无非是找个理由说服自己,其中对他来说最紧要的,还是权。”
“他说到底无非是个无官之民,偏偏又小有家私,还与当官的有了亲,见识了权力,自然就会想要。”
“依你们的意思,城内有变,有人夺权……”将军叹气。
“只不知道这夺权的人是谁。”
话音刚落,将军的余光就瞥见了城门内的黑影,她立刻调转马头,定睛看去。
人影憧憧,此时已近黄昏,今日云深,阴风阵阵,那些黑影就仿佛从地狱里走出来的使者,瘦长的影子落在地上,扭曲得纠缠在一块。
直到人快走出城门了,将军才看见最前头站着的人。
一个年轻的姑娘,看着不足十八,契丹人的打扮,只穿着一件粗布麻衣,即便现在天已回暖,这点衣裳挡不住寒风,她的眉毛上结了一层霜,嘴唇青乌没有血色,将军细看,却见她连一双鞋都没有穿,赤脚走在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