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贼子可恶!”
公子还想找补:“他兄长投了阮,可他一定是不知的!”
“他不知道个屁!那些狱卒带他走的时候,他一点犹豫也没有,问都没问。”
“这是早知道了,把咱们当傻子玩!”
公子的脑内一团乱麻,子益——子益是很好的,他们情同兄弟,自幼一起玩耍,子益甚至和他的妹妹订了亲,只等子益有个官职便能结通家之好,子益对他妹妹也有几份情,遇到什么新鲜东西也会买来托他转交。
子益是个好朋友,好兄弟,将来也会是个好丈夫,好妹婿。
这样的朋友,这样的兄弟,他怎么能……
怎么能这样?
公子哭不出来了,他甚至觉得眼前的一切都是假的,阮军夺了临安是假的,自己下大狱是假的,子益背叛他是假的。
只等他睡一觉,等醒来的时候,他还待在自己的房中,听着丫鬟们在外嬉戏打闹的声音,等着子益的仆从过来送帖子,到时候他会穿过园子和廊桥,去问问妹妹,要不要给未来的妹婿带句话。
可醒来,他还在大狱里,被狱卒们高声呵斥着赶去吃饭,又像猪狗一样被赶到空置的屋子里,他们要在这里清洗捶打羊毛,日复一日。
公子在这样的日子中渐渐不会思考了,每日放风的时候,他就独自站在墙边发呆。
但其实他什么都没想。
过去的日子,仿佛才是梦境。
仿佛他生来就是个阶下囚。
直到管教喊走了他。
管教是个五大三粗的男人,眼睛小,鼻子大,长得十分有碍观瞻,叫公子看见便觉得难受——寻常人长这样,恐怕连伎子都不肯招待他。
但管教不知道他怎么想的,笑起来的时候,竟然还透出几分和善来。
“小冯啊,我听小许说,你家的园子,是你自己画的图纸?还有那几处新屋,也是你画的?”
公子现在不敢跟管教狱卒顶着来了,这些人不是阎王,可最难缠的是小鬼,他们明面上不打他不骂他,可只要他们透露一点意思,别的犯人便会为了讨他们喜欢,往死里欺负他。
于是他期期艾艾地说:“是……都是鄙人……”
“哎呀!”管教立刻说,“没料到咱们这一监里竟然还有你这样的人才!幸好幸好,幸好不曾埋没了!”
公子茫然地看着他。
造园修屋,对他来说是有些见不得人的爱好,因着这一点,平时没少被父亲责骂。
管教又说:“你家里的事已经查实了,你是从犯,本应该再坐十年的牢,但看在你与国有用的份上,只派人护送你去新都城……”
剩下的话,公子都没有听清。
他家没了,爹死了,娘还要坐十二年的牢,他要坐十年,因为他们退不出“贼赃”来,毕竟家产都已经充公了。
可他被放出去了,虽说一直会有人监视他,他不得自己行动。
公子不是很明白:“新都城?哪里?不该是临安吗?”
管教奇怪的看着他:“怎么会是临安?”
怎么不会是呢?
管教:“若都城在临安,岂不还是南富北穷?北人穷久了,自然又要造反啦!”
公子浑浑噩噩地低下头。
“小冯,你若干得好,立了功,你和你娘的刑期,都能减一减。”
“可知小许,哦哦,许子益,正是他亲哥哥立了功,他才能离开大牢,如今也要往新都去。”
“这可不是人人都有的机会。”
第702章 建国大事(四)
马头撞破昏黄的暮色,蹄下踢踏起阵阵尘土,如黄雾般腾起,又弥散在暮风之中。
公子坐在颠簸的马车中,直到停下的时候,他才觉得自己仿佛已经死过一回了。
他从未赶过这样的路,在临安时,他也会骑马踏青,那应当是呼朋唤友,穿着光鲜,头戴玉冠,脚下踩着镶着宝石的靴子,骑在一匹匹漂亮健硕的马背上,临安城外的路是平坦的,各家的女眷在马车里只会感受到些微的颠簸,但无碍,对闺阁里的贵女们来说,那些许的颠簸,正是踏青的点缀。
可这一路赶来,他半点闲情雅致都没有,头没法洗,衣没法换,就算如厕,也只是在路边便溺。
等马车到被圈出来的“北平”时,公子瘦了一大圈,本就不大的脸变成了瓜子脸,两颊凹陷进去,眼睛就显得格外大,不仅有了跳蚤,身上还生了疮,全身上下带着一股汗臭味和酸臭味,偶尔举起胳膊闻一闻,自己都要被自己熏晕。
但他总是比先行者运气好的,起码他到的时候,还能有个落脚洗漱的地方。
先行者们征用了一个村落,村落的人不多,不过十几户,总共不到一百人。
屋子也很简陋,都是木屋茅顶,人也活得很凑合,一家人凑不出一条完整的裤子。
因为村子太小,在先行者们到来的时候,这个村子的人才知道,原来他们在不知道多少年前就不是宋人了,这些年他们耕种打猎,靠着早年攒下来的盐活到了今天。
于是当他们得到了先行者们赠与的盐后,很自然地让出了自己的屋子——先行者们没要,而是先扎起帐篷暂时居住,实在是他们的屋子,还不如帐篷呢!起码好帐篷下雨天是不漏雨的。
公子下了马车,被人扶着进了帐篷。
这是大帐,新来的人都会被安排到这里稍作休整。
离帐篷不远处的空地上,已经停满了马车和牛车,力工们早就开始干活了,他们要砍树,而后挖除地里的树根和石块,再平整土地,等他们弄好了,建筑工则会开始铺设钢筋,填上沥青或是水泥。
人人都很忙。
唯独公子,在忙碌的人群中显得格格不入。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来——阮地从来是不缺人才的,因为人人都可读书,贩夫走卒家的子弟也能靠聪明的脑袋被提拔,女子也能一展所长,若说画图纸,难道还缺他一个吗?
就算他真于建城上有什么才华,那也不至于能够得到这样的“法外开恩”。
他觉得这是一场针对他的阴谋,可又下意识的认为,他大概,还配不上这样的阴谋。
“总归是要把下水先弄好。”有人一边进帐篷一边高声说道,这人中气十足,全然不像是赶了许久的路,不过公子抬头一看,也看到了对方满头满身的风尘,也同他一样,头发油得能炒上两盘菜,身上的衣裳也看不出原色,皱皱巴巴的如同刚从缸中捞出来的腌菜。
但她是很精神的,眉宇间虽然有些倦怠,可脸色不算苍白,甚至还有精力呵斥一些如他这般坐在椅子上发呆的人。
“街道,这些是要先划分好的。”这人说完又骂,“怎么一个个都这副没精打采的样子?才多少路?又没吃什么苦头,一路上就是颠簸了些,水够喝,饭够吃,夜里还能生火休息,要换成行军的时候,你们这样的别说杀敌,就是举起抢来都勉强!”
然而挨了骂,这些瘫软的人也没动静。
公子也低着头,骂吧骂吧,他是怎么也不肯这时动的。
他反正也受惯了管教的斥责,公子哥们关进了大牢,什么样的污言秽语听不见?那些管教不敢殴打他们,但言语上的许多不谨也没人管,他们挨了骂也是白挨。
只是人仿佛在什么境地都能活下去,大牢的日子不好过,但过久了,再懒惰的公子都会清洗羊毛了,脾气再差,也知道收敛,老实低头。
于是公子搓了搓脸,悻悻地缩起脖子,小声回道:“阁下身体强健,我等已是强弩之末了。”
于是那人就看向他,她皱起眉来,似乎有些好奇,又有些忧愁,甚至有些愤慨,但她最终还是说:“明日!待你们整修一日!”
这一日很不好过,洗澡水是温的,与其说是温,不如说是冷。
公子洗了个澡,便得立刻喝碗姜汤,以免染上了风寒,头发也用长布包起来,不裹干不敢散开。
好在他的头发不长,已经剪了大半。
他也分到了帐篷,只是要跟五人同睡,就睡在地上。
地上铺了干草,还算干燥松软,里面也没看到虫子,于是他和衣躺下,闭眼假寐,脑子里却还是曾经踏青时住的帐篷。
那才是帐篷呢,里面摆放了桌案,还有软垫,有可口的水果小菜,有时还会带着冰,磨碎了以后放一些糖,再放点磨成浆的果肉,妹妹最爱吃这个,他就会说:“我不爱吃,都给妹妹。”
子益也会悄悄地对厨娘说,他也不要,都给冯家妹妹。
那次妹妹吃得多了,回家难受了几日,他还挨了父母责骂。
当时只道是寻常,如今转过头再去看,简直是神仙一般的日子,偏他当时并不顾惜。
那时候他以为,他更好的日子在往后,等他考上了官,成了天子门生,他便能也住上比父母的宅子更好的宅邸,骑上更好的宝马,当他走在街上时,人人都会知道,冯家又出了一个麒麟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