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要当兵!”他们激动地喊道,“我不读书了!我要当兵!”
“我也要剃头!”
“兵姐们短发好看哩,我也要剪短发,可我怕我娘骂我。”
“那咱们一起去剪吧,咱这么多人,挨骂也不会挨太惨。”
“……你们是懂法不责众的。”
妇人捂着自己的胸口,无论看多少次,她都觉得喘不过气来。
工友也拍了拍自己的胸口:“怪道孩子们想当兵,便是我看了,也恨不得自己年轻个十岁呢!”
“以前县里的兵,和他们比起来像什么样?”工友毫不留情地嘲讽,“一个个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加减乘除都不会,只知道伸手要粮要钱。”
等士兵们走过去了,妇人们才继续走向县城。
原先县城有宵禁,天一黑,人们便不能再出门。
这规矩不知从多少年前开始,直到阮姐来后才没了宵禁。
妇人不懂其中的缘由,还是工友说:“以前县里才几个衙役吏目?天一黑,拐子小偷多得很!听说那些没宵禁的地方,每日夜里总要丢几个孩子,那还是大城。”
妇人连忙说:“怪不得每到夜里,县里衙役就这样多。”
工友:“虽然当衙役待遇没有当兵好,但条件也少一点,脚平些也行,男人去得多。”
妇人:“啊?为何呀?阮姐不许吗?可阮姐都许女人当兵啊!”
工友笑道:“你傻啊,若是姑娘们体格好,去当衙役做什么?直接去兵营啊!体格不好的自然也不会选择去当衙役。”
“有几个女衙役,也是因为之前招兵,她们脚平,走不得长路才被刷下来。”
“哦哦,这倒也是,这倒也是。”妇人点点头,“有那个体格,当兵多好,三天吃一次鸡腿呢。”
“不过这些衙役都是临时的。”工友,“听说等第一批兵退下来,有些就会被安排去做衙役,那就有女衙役了。”
“虽然待遇比不上当兵,好歹稳妥不是?铁饭碗呢!”
当完兵不仅能拿钱,还能捧上铁饭碗,身子也好,在百姓眼里,当兵忽然就不再是一件苦事,自家子女想去当兵,也不会再一口拒绝,而是说:“再看看,再看看”。
年轻的姑娘小子们见识过士兵们夜里长跑的场面后,也心驰神往。
甚至不少人都认为,反正如今也不能考功名了,去了军营照样能读书,当兵好处多多,都留意着什么时候再招兵。
妇人和工友进城时掏出自己的身份凭证,守城的士兵仔细核对后才放她们进去。
以前进城还要收人头钱,一人一文,如今只要是钱阳县人,包括附近的村镇,只要在钱阳县辖区,进城一律不收钱。
周遭村人也敢进城卖菜了,不再在城外叫卖。
且只要卖的是自家的菜,也都不收税,城边还了摊子,摊子按月收点摊位费,价格也很公道,还有专人每日去清理。
算下来,阮姐于民生上,真是一点钱都不挣。
工友带着妇人来到市场:“里头是卖菜的,这个时辰也没人卖了,不过外头卖成衣卖布和小物件的都不少。”
“我陪你看。”工友小声说,“你把包抱怀里,这边人多,小心别被那些下三滥给摸了。”
妇人吓了一跳:“不是说有衙役吗?”
工友:“有衙役是不假,可总有些人贱骨头,觉得自己眼明手快,要做这无本买卖,被偷了再去找,你多亏啊?”
妇人点头,把包抱在怀里:“说的也是。”
“快快!那边!”工友伸长了脖子,“那边的成衣有一批正好是你家姑娘的大小!咱们去看看!”
妇人立刻和工友一起往前挤。
这可真热闹啊。
第77章 【加更】医匠生涯(五)
孩子又拉了,姜佩兰只能去收拾,她在上工后第三天被通知去上扫盲课,从那以后每天只能上半天班,老大娘倒是没怪她——毕竟人人都有这一遭,但工资又少了一半。
姜佩兰对扫盲课上的字很是反感,她虽不是书香门第,但也是正经开过蒙,跟着女先生念过书的,认为仓颉造字,鬼神俯首,字乃天地文气所化,浩然正气所存,别说简化,便是稍加修改,都是对文字的亵渎。
然而还不等她提出异议,或是摆出不配合的姿态,扫盲老师便说了。
“文字,从古至今就一直在发展变化,从甲骨文到现在,经历了数种改变,秦始皇的功绩中就有一项乃书同文,春秋战国,一个字有数种,甚至数十种的写法。”
“不要小看书同文,书同文让文字在各国间畅通无阻,乃大一统之国的基石。”
老师不过是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在讲台上还要踩着小板凳,板着一张带着稚气的小脸,绷着嘴角说:“你们不要以为文字是王公贵族的专属,文字本身是工具,并非彰显德性身份的炫耀之物,习得了文字,你们就能看懂契书,看懂公告,看懂农书,能从先人那里汲取智慧。”
“若是有人告诉你们,穷人不能读书,不该读书,那此人一定是恶人,希望民智不开,百姓愚昧,愚昧的人只能认命,无法反抗,世世代代任他们剥削奴役。”
“奴役你们懂吧?至于剥削,之后会讲的。”
姜佩兰听完后没有说话,她的所有问题都被咽进了肚子里。
仿佛只要她说出心里话,她就是老师口中那个要剥削奴役百姓的人。
上了十几天扫盲课,姜佩兰以往的认知都遭到了最恐怖的冲击,同她一起上课的人有农户,有曾经的奴婢,有光脚的苦力,这些人原本在她眼里只是一个概念,在她的生活中,真正能和她接触也只有奴婢。
可奴婢与她,从来不是平等的,她有丫鬟,可她从不会去考虑丫鬟到底要什么,她只知道,只要丫鬟到了年纪,她将她配个人才不错的小厮,再给上一笔嫁妆,就算是成全了这段主仆之情。
但是她的同学们,仿佛从她踏进教室,和她们一起上课开始,她与她们就成了同样的人,同样有血有肉,同样希冀着更好的生活。
那些曾经看不见的血泪,突然就看见了。
课间时间,她能听见几个曾经的奴婢同学们聊天。
“你还在郑家干活呀?”
“我又没有房子住,不过等廉租房修好了,我就不在他家干了,我去工厂干活。”
“也是,自从阮姐来后,老爷太太也不敢使劲使唤我了。”
“大少爷也不敢对我动手动脚了,以前阮姐没来的时候,太太想要我去当少爷的通房丫头呢!”
“呀,那在那时候,也是个好出路。”
“好什么呀,他若是娶妻,将来的少奶奶容不得我,将我打发出去卖了,乱葬岗都看不着我。”
“你把少奶奶笼络好不就得了?少奶奶也得用人呢!”
“哎呀,还说这些干什么?咱们自己挣了钱,买了屋,什么好日子过不得?”
姜佩兰听她们说话,也想到了自己,她出嫁时带的丫鬟,其实也是送给丈夫的“妾”,她其实并不嫉妒,也不生气。
因为她知道,如果妾室不生,就要她生,而妇人生产是九死一生、
她娘一生生了十二个孩子,活下来的只有四个,这还是他们医匠世家,普通人家,十二个,能活下来两个已算不错。
更何况她又不爱丈夫,不爱自然就不会想着独占。
只要妾室们不给她找事,不要打得跟乌眼鸡似得,她甚至觉得是好事。
但是现在,她竟然十分羞愧——她把她们当做工具,当做随时可以丢弃的东西,还自以为大度,她的父兄不就是这样对她的吗?
从始至终,她都没有把她们当做和她一样的人……
虽说赵舍并没有将她的丫鬟收房,但她在赵舍出事前,还想着是不是那几个丫鬟不够美貌动人,不够体贴乖巧,甚至想让奶娘再去采买几个。
因为她生了五个,活下来了三个,已经不想再生了。
剥削……
对!她正是在剥削她们!
她被父兄剥削,被夫家剥削,然后她转过头去,还要去剥削比她更弱小的女人们。
姜佩兰被这种认知击垮了。
她虽然不以为自己是个圣人,但一直以为自己是个好人。
灾荒年她会施粥,会给穷人们舍财,她会给庙宇上香捐钱,看到孤儿,她也会真心实意的掉两滴泪。
她那光鲜亮丽的好人皮,似乎被这几段话给扯下来了,露出里面糟污的一切。
姜佩兰当天夜里回家,就趴在赵舍怀中一阵大哭。
赵舍被她吓得魂不附体,一个劲问她怎么了。
她将她的心里话断断续续地说出来,说完后,赵舍也沉默了。
“剥削……”赵舍念着这个词,他茫然的看着妻子,发现妻子的眼神一样茫然。
那茫然中带着痛苦和羞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