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特认真的听着这个有意思的故事。
他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镇上的集市,听说的故事都是些贵族太太和穷小子偷情的故事——穷小子们都爱听这个,这是他们无望生活中仅有的一点念想,毕竟除非是为了爱情,否则哪个贵族会愿意多看穷小子一眼?
所以这个远东的故事就很新奇。
“你妹妹是不是马上十二岁了?”朋友突然问。
托特有些发愁地垂下头,他最大的妹妹马上要十二岁了,十二岁虽然不是谈婚论嫁的年纪,但如果是好人家的女儿,那么父母现在就要开始为她打算,早早把合适的男孩定下来。
可是他们家的情况——或许要等妹妹十六七岁了,才会把她嫁给一个没钱的老农夫,说不定还是鳏夫一类的。
“可怜的托特!”朋友突然吟唱。
托特伸手去推他:“你是过来嘲笑我的吗?!”
朋友连忙摇头,他抓住托特的手:“不!我是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这是一件好事,但你要发誓不能把我说的话告诉任何人!”
托特撇撇嘴:“真神秘,如果是什么大事,那你还是不要告诉我。”
“其实……东方的那个国家是存在的!你知道吗?那个国家没有贵族,我叔叔刚从港口回来,他告诉我的,你知道,他是我们家最有见识的人,他甚至为东方来的商人做过事,挣了很多钱。”朋友轻声说,“他说,他下次就不回来了,他要跟着商人老爷到远东去,他能挣很多钱,说不定回来以后能买到更多土地,建起自己的庄园,甚至买一个爵位。”
朋友的眼睛在发光:“托特,我也想去!”
托特吓了一跳:“那可是远东!”
“但是那里有钱!”朋友激动地说,“我有两个哥哥,家里不会给我什么钱和土地,我得自己想办法!”
他们家里都很穷,但朋友家要好一些,起码他不会饿肚子,虽然黑面包很难吃。
像他们这样的人家,只买得起最便宜的黑面包,里面会有石子、麦麸、还有些其它的“小东西”,不在汤里泡软,那么黑面包还能充当凶器。
可即便是这样的黑面包,他们也不能吃到饱。
“我叔叔会帮我。”朋友说,“他对我很好,他没有儿子,一直想把我当儿子,我答应了,只要他肯带我一起走。”
“如果你想去,我也可以带上你,想想吧托特,留在这里你能得到什么?你能让你的妹妹嫁给一个好男人?还是让你的弟弟找个好工作?你甚至不能让他们吃饱肚子。”
托特在考虑了好几天之后,就回家收拾东西,跟家里撒了一个谎,跟着朋友和他叔叔一起坐马车去了码头——叔叔确实有钱,竟然能雇得起马车。
上船的时候,托特几乎要把眼睛哭瞎,长到这么大,他从来没有离开过家。
船上的日子很难过,托特把自己赊来的工钱全部托人带回家去,于是身上一个铜币也没有,吃只能吃最差的,淡水也轮不到他,只能喝有一股怪味的淡酒,他又不胜酒力,于是每天都醉醺醺的。
船开到一半的时候,他又开始上吐下泻,船长差点把他扔到海里去喂鱼。
幸好他活了下来,但朋友的运气很差,在上吐下泻之后去世了。
在船上当然不能埋葬他,也没有办法把他火化,托特逃过了一劫,朋友却真的被扔到海里喂了鱼。
好在托尼和朋友的叔叔都坚持到了船靠岸。
上岸的时候,托尼又哭了。
这时候他就像个野人,头发散乱,还有几乎要把整张脸盖住的大胡子,人也瘦得脱了相,以至于他刚上岸,就有人递了几张奇怪的纸给他。
而他还听不懂对方在说什么。
还是译语人对他说:“收下吧,这是这边的钱。”
译语人也是欧洲人,经常在两地来往,在托尼看来,这是个难得的绅士。
托尼紧紧攥着这几张纸。
这时候,他才抹干净眼泪,看向这个码头。
他张着嘴,惊讶地说不出话来,连嘴也合不上了,和这里的码头比起来,来时的码头算什么?这个码头、这个码头,大得让人眩晕,也干净的叫人不敢置信。
托尼死死抓着译语人,几乎是从喉咙里挤出一句:“这里是什么地方?这里……”
译语人无奈的叹了口气,又不由有了优越感,他摊开手,略有些恶意地笑道:“现在你看到了,这里就是地上天国。”
第726章 地上天国(二)
在船上的时候,支撑托特的除了家乡的亲人以外,就是朋友嘴里地上天国一般的远东大国,船上的所有人都和他一样,奈何语言不通,只能去求译语人告诉他们。
译语人和他们不同,他们都是平民,农夫,但译语人是贵族,不过他没能继承爵位,本来是要去做个骑士,但不知道为什么,最终成了来往两国的译语人。
托特是有些怕他的,可每次其他人去问的时候,他还是会凑过去,挤在人群里。
奈何他们没文化,译语人说一堆,他们大约只能听懂一小半。
远东大国没有国王——这个托特听懂了。
可他不是很在意,毕竟他这样的出身对有没有国王,国王好不好,其实是很无所谓的。
他最在乎的是,远东大国竟然有最低工资限制,无论在哪儿干活,工资都不能低于官府要求的底线,哪怕是他们这些异邦人。
这叫船上的人都松了一口气。
离开前他们自然对远东的富裕都深信不疑,个个都以为自己能在远东发财,挣个盆满钵满,而后体面的回国,买栋好房子,让自己的父母姐妹和贵族一样能吃上最嫩的羊羔肉,穿最漂亮的绸缎裙子,让他们的孩子也能送去教堂读书。
可上了船,这些遥远的梦就真的变成了梦。
身边总是有人在死,船工和他们不同,船工是能喝药的,没那么多药给他们喝。
船工也有单独的船舱睡觉,生了病也有人照顾。
而他们只能自己硬挺。
说虐待也不至于,起码在船上比他们在家吃的更好,船工们也不殴打辱骂他们。
一船带了近一百人,到港口的时候只剩下了不到七十个。
……
现在回忆这些,对托特来说就好像上辈子的事,他都有些想不起来船上具体的人和事了,他只记得自己踏上港口的时候,看到了足以击碎他一切认知的场景。
高耸的吊门,来往的力工和商户,无数女吏仿佛蚂蚁在港口穿梭。
可那些力工,和他记忆里被鞭挞,屈辱的力工不同,个个都人高马大,抬货的时候手臂夯起的肌肉大得叫人咽口水,他在他们身边显得那样矮小。
甚至力工里还有女人,她们有特制的工具,能将箱子背到背上,咬着牙将货背上船,下船的时候就几人聚在一起,用毛巾擦着头上的汗,成群结队的笑着离开,半点看不见痛楚。
那时译语人在目瞪口呆的他身后说:“别看她们辛苦,一个月下来比我挣得都多。”
听起来还有些羡慕。
“在这里,卖力气反倒挣得钱更多。”译语人叹了口气。
托特不明白——他怎么明白!干力气活的怎么能挣大钱呢!力气是最不值钱的!
在老家,干力气活的人不仅挣不到钱,甚至连一点尊重都得不到啊!
他茫然的看着有人和译语人打招呼,那人直呼译语人的名字,动作粗鲁,语气也不带什么敬畏,偏偏译语人也笑眯眯地和那人问好……
那人看着可不是什么有头有脸的人,衣服都要洗白了。
译语人可是贵族出身!
托特麻了,他看一切都觉得不真实,灵魂似乎飞到了天上,躲在云后注视着这一切。
之后的事托特倒记的很真切,他们被要求排成长队,而后带到不远处的屋子里,很大,很干净,空旷的叫托特连呼吸都得放轻。
有医生为他们检查身体。
托特被迫脱了上衣,任由医生拿着铁片贴在他的身上,冰凉的铁片让他忍不住打哆嗦,他怀疑这是个女巫,否则怎么会有这样奇怪的巫器?!那个铁片后面还连着一根奇怪的绳子,绳子分叉,塞在那女巫的耳朵里。
这样就能听出他的身体里有没有疾病了?
难道疾病是能发出什么声音的妖精?
许多人都被医生开了药,但有三个被留下了。
译语人告诉他们:“他们的病比你们严重,要留在这里治疗,放心吧,再没有比这里更在意人命的地方了,你们以后都会知道,在这里生病是享福。”
托特不相信,可他相不相信都不影响什么。
他们被送上了火车,托特吓得几乎要尿裤子,其他人也没好到哪儿去,他们都缩着头,互相搀扶着,艰难迈开步子,被一遍遍催促,这才上了火车。
直到火车开到一半,他们提到嗓子眼的心才终于缓缓回归了原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