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非是考虑到朱予焕不过是个公主,榨干之后随手丢到一边,到时候大概还要有人说她一辈子荣华富贵、享受权力却全身而退,她还要谢谢皇帝给她一个“全尸”,在后世人的口中一辈子感恩戴德。
杨溥见她如此直言不讳,察觉朱予焕已经有了几分怒意,道:“是臣等上了年纪,心思糊涂……”
朱予焕毫不在意他口中的这些托词,只是反问道:“先前我督军前往彰德府平叛,那些叛军之中有不少是北直隶附近被夺去耕田的农人,他们的地是被谁夺走的,先生应该也一清二楚吧?”
顺德长公主在彰德府处理公务时遇刺一事,三杨都略有耳闻,加之事后张太皇太后又传杨士奇入内见面,杨溥和杨荣很快便有所猜测,只怕原因和杨士奇有些关联。
他们三人连同英国公张辅关系极好,怎么会不知道杨士奇儿子的事情,但到底是同僚,自然不可能真的将杨稷移交发办,只能尽量转圜。
好在自从杨士奇被张太皇太后私下训诫,杨稷的行为有了明显的收敛。
但时间久了,杨稷还是不免故态复萌,只是行事要比之前低调许多。
如今朱予焕提起这件事,杨溥心中不由咯噔一下,立刻明白,这件事恐怕不只是杨稷违法乱纪、需要处理的地步。
“刺杀我的人亲口所说,是杨稷夺了他的田地,害了他的家人,他才沦为流民。如今的锦衣卫指挥使徐恭早就已经暗中调查清楚,确有其事。”朱予焕看向杨溥,道:“先生现在明白为何皇祖母要私下宣杨士奇入见了吧?这件事若是让陛下知道了,会是怎样的结果,安敬的前车之鉴,诸位难道看不到吗?”
杨溥不由默然。
“想为子孙后人留东西,情有可原,就是皇家不也一样为后代打算吗?”朱予焕的脸上浮现出几分笑意,看似温和,声音却沉静冷漠,道:“拼了命去争,那也得有命花。”
若是没有安敬那一码事,朱予焕说的这些话好像只是危言耸听,但这第一刀已经砍了下去,谁知道会不会有第二刀、第三刀?又有谁敢拿着自己的性命去赌?
杨溥怎么会不明白她的意思,他思量许久,最终还是开口道:“殿下所言都是为臣等考量,臣等心中一清二楚,必定回去多加思量。”
朱予焕见他要起身,笑道:“雨还未停,先生急什么?”
杨溥这才想起自己是“偶然入内”,重新坐了回去。
他的年龄和朱高炽相仿,要是放在寻常人家中,也称得上是长辈了,但听完朱予焕刚才的那一番话,竟然也有如坐针毡之感。
外面的雨声淅淅沥沥,杨溥咳嗽两声,见朱予焕看向自己,这才开口问道:“殿下在茶坊二楼中间悬挂着的那幅狸奴图,是出自先帝之手吧?”
朱予焕笑了笑,道:“先生看出来了?”
杨溥想到那只狸花猫一马当先,攀援而上的模样,不免在心中感慨。
先帝画这幅图的时候或许只是在想儿女间一团和气的模样,但顺德长公主一心争先的个性,先帝在无心之间早已描摹画中。
第28章 又一春
赶在年底,京城门楼已经全部修缮完毕,可谓是气势恢宏。各个门楼的铺舍也跟着一并修好,工程没有任何错漏,又将当初营造京城的多余材料全部利用,可谓是省钱省时。
库存没有浪费,比之蔡信的计算节省了不少人力物力,阮安又帮着四处安抚逃跑的工匠,向朱祁镇请了旨意,赦免这些愿意主动回来的工匠,这一档子才算是正式平息。
而原本由阮安主管的疏浚工程也十分顺利,接任阮安的管事徐珵将事情办得十分漂亮。
朱祁镇对此自然十分满意,不仅给阮安赐服,徐珵等人也各有表彰和赏赐。
不久后,王骥、蒋贵等率兵出击鞑靼,大胜而归,擒获不少鞑靼部将,更收获了许多物资。
除此之外,脱脱孛罗英勇杀敌的同时,以鞑靼丞相阿鲁台之孙的身份劝降了不少鞑靼部落,可谓立下了不小的功劳。
朱祁镇想到此人虽然是鞑靼出身,但能为朝廷浴血奋战,可见其对朝廷的忠诚和对立功的迫切。
且脱脱孛罗因为自己的身份,和朝中官员的来往极少,正适合朱祁镇重用。
是以朱祁镇趁着王骥请功的时候,加封脱脱孛罗为指挥佥事,又准许大同开设马市,调遣通晓鞑靼语言的官员主理此事。
脱脱孛罗父亲已经是左都督,如今脱脱孛罗又依靠军功有了自己的职务,让这父子二人总算得以扬眉吐气,在京中有了可以立身的基础。
还在病中的阿卜只俺得知这个好消息,愈发配合徐望之的治疗,一时间身体大有起色。
趁着朱祁镇高兴的时候,内阁三杨一同奏请皇帝准许马愉、曹鼐入阁参与机务,共同处理国事。
马愉是朱祁镇的讲官,师生二人称得上关系亲厚,曹鼐则是宣德八年的状元,这些年积攒了不少履历,前两年当过朱祁镇的经筵讲官,朱祁镇还曾赐服于他,可见君臣关系不错。
原本只有三杨的内阁一下子变得热闹起来,朱祁镇总算能够见到一些新鲜面孔,而不是单单面对这三张已经让他觉得不耐烦的熟悉面孔。
尽管马愉和曹鼐在名义上都是三杨提拔进入内阁,但算起关系,这两人肯定优先选择和皇帝的师生关系,如此一来,内阁不再只有三杨把持。
朱予焕得知这个消息,便明白杨溥还是将她的话听进去了。
与其等着朱祁镇知道杨稷的事情给他们没脸,倒不如主动一些,免得朱祁镇“秋后算账”。朱祁镇人逢喜事精神爽,也就对三杨的配合并未多想。
兄弟两人一同上课,便是朱祁钰也看出来朱祁镇心情不错,忍不住对朱予焕小声道:“大姐姐,陛下近来心情很是愉悦,提起阁老们都不皱眉了……”
朱予焕笑道:“京城的城门门楼修得极好,王尚书督军得胜,很快便要回京,内阁多了两位阁臣,还是陛下的讲官。如今人人都夸陛下英明,连太皇太后都说陛下是长大了,他能不开心吗?”
先前朱祁镇的决策,张太皇太后都不大看好,她本人的主要决策大都以怀柔为主。而朱祁镇换了风格,做什么都雷厉风行,动辄生死,效果竟然出奇的好,这对祖孙自然都十分惊喜。
尤其是张太皇太后,她这些年本就因为陈年旧疾而精神不济,如今看到朱祁镇算是走上了正轨,自怎能不欣慰?张太皇太后便让朱祁镇放手去做,平日里询问政事的频率也有所减少。
朱祁镇连射数箭,全都中靶,不由哼起了小曲儿,他走回来,见朱予焕和朱祁钰说话,问道:“姐姐和钰哥儿说什么呢?”
朱祁钰老老实实地说道:“大姐姐说现在外面都夸陛下英明。”
朱祁镇闻言更加骄傲,挺起胸膛,又故意清了清嗓子,这才道:“皇帝权御天下,能坐上来的自然不会是庸才!”
朱予焕和朱祁钰立刻颇给面子地鼓掌。
朱祁镇得意地说道:“接下来朕还要让工部修缮奉天殿、华盖殿、谨身殿,还有乾清宫和坤宁宫。”
朱祁钰有些困惑,忍不住问道:“可是这些宫殿也没有破败,陛下为什么要修呢?”
朱予焕笑着拍拍朱祁钰的肩膀,揶揄道:“再过几年陛下就要到娶妻的年纪了,当然要好好修缮宫殿了。”她说着说着好像想到什么,对朱祁钰笑道:“陛下择后,之后就该是郕王选妃了——看来用不了多久,我的侄子就该出生了啊。”
朱祁钰脸皮薄,被她所说的话弄了个大红脸,颇有些不好意思,道:“二姐姐和三姐姐还没有开始相看驸马呢,我还早着……再说,皇考和母后大婚不是在加冠之后吗?”
朱予焕被他这副羞怯模样逗笑,道:“奶奶心中肯定惦记着抱曾孙呢。”
张太皇太后对自己的身体最清楚,肯定想着自己临走前能让朱祁镇尽快大婚,要是再早点有了孩子,那就更好了。
“那也要等二姐姐和三姐姐出嫁之后啊。”
提起这个,朱祁镇也来了兴致,道:“那日朕去母妃那里请安,母妃千方百计地叮嘱朕,一定要给三姐姐找一门显贵些的亲事。那二姐姐喜欢什么样的?”
朱予焕听到朱祁镇的话,道:“桐桐一向习惯了自由自在的,倒也不必急于一时,还是要看她自己的心意。”
比起朱予焕,朱友桐和朱含嘉要面对的压力更大,毕竟朱予焕好歹有先帝命她出家祈福的旨意,倒也能称得上是名正言顺。但朱友桐和朱含嘉就不一样了,不得不面对婚育压力,更何况她们两个和朱祁镇的关系也不差,在这个出嫁才是真的“好”的时代,朱祁镇为了自己的名声考虑,必然要将她们两个嫁出去。
朱予焕愿意为了自家妹妹争上一争,反正她和朱友桐都无所谓自己的名声,大不了制造点人文景观,让永清公主也一同“入道”。但朱含嘉的情况要更加复杂,她的母亲还在,又对朱予焕有“偏见”,朱予焕不想平白无故地惹一身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