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予焕抬起头,认真地说道:“曾爷爷龙驭归天了。”
太子妃立刻站了起来,神情肃然,问道:“谁说的?”
小内官立刻将刚才和朱予焕说过的话复述了一遍,按照朱予焕的吩咐,并未提及胡尚宫。
太子妃沉吟片刻,对朱予焕道:“叫平日里跟在我身边的宫人进来。”
朱予焕应了一声,去外面叫了宫人进来,太子妃吩咐那个内侍道:“把他关到后院去,将院子封了,一日三餐照常,等我的话再放人。”
“是。”
朱予焕和那个通风报信的小内官都没有想到这一点,两人都露出惊诧的神情,太子妃身边的内官已经动手将那小内官的嘴堵住,轻而易举地押着他离开了正厅。
朱予焕有些意外,踌躇道:“奶奶怎么……那不是刘将军身边的人吗?”
太子妃端起茶碗抿了一口,悠悠开口道:“这也是为了核实消息是否正确,若这是个引君入瓮的假消息,咱们一家可就死无葬身之地了。既然还有勉仁先生会来送信,又何必急于一时呢?”她见朱予焕还望着自己,似笑非笑地说道:“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刘将军虽然待你不错,可这逢年过节大家可都走动着呢,也不能保证他和老二家没有一点关系,这时候只能听勉仁先生的。”
杨荣和太子一家的关系可要比刘永诚这隔了几道的关系亲近多了,当然是他那边的消息更加真实可靠,刘永诚这边的消息也不过是让太子一家心里有个底罢了。
朱予焕这才明白过来,太子妃是怕这是汉王下的圈套,若是消息是假的,可不会像上次迎接迟到那样被批评一顿就了事。
这事若是假的,太子一家自然平安无事,即便是真的,跟随在皇帝身边、曾任右春坊右谕德的杨荣必然会第一时间回来通知,太子一家又有何担忧?
朱予焕忽然想到之前朱瞻基已经见过朱棣精神不济的样子,太子想必也是心知肚明,而这次太子和太子妃或许都早有预料,更对杨荣的忠诚颇有把握,所以才如此从容。
原来都是她一个人在这里“皇上不急太监急”。
太子妃见她恍然大悟的样子,笑着摸了摸她的脸颊,道:“傻焕焕,这消息不能从你嘴里说出来,要是你第一个知道,你爷爷和你爹爹该怎么想啊?听奶奶的话,这事儿可不能再告诉第二个人了,就是你娘也不行,知道了吗?”
朱予焕只觉得后背湿淋淋的一片,整个人像是泡在了水里,只是机械地点点头。
她心里光顾着惦记胡善围和胡善祥姐妹两个,倒是忘记自己了——她身为太孙的女儿,以后充其量不过是个外命妇,竟然比太子和太孙还要先知道皇上的死讯,而且是从外臣那里知道的,这样的人的下场似乎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太子妃只当她是吓傻了,揉了揉朱予焕的头,道:“放心吧,天塌下来有奶奶在呢。”
朱予焕却丝毫没有从太子妃听起来似乎温柔的话语中感受到安心,只是低声道:“好……”
第31章 尘满面
不知道第几次从噩梦中醒来,朱予焕抹了一把头上的虚汗,接过旁边守夜的宫人递来的温水抿了一口,这才重新躺了回去。
自从前些时候得知了朱棣的死讯,又遇上太子妃处置那个小内官,朱予焕就时常做噩梦,不是梦到身处高处失足坠落,就是梦到跌入水潭难以上浮,即便是醒来之后,也依然感觉胸口像是压了一块大石头一般。
朱棣的死讯除了太子妃和朱予焕,整个东宫再没有第三个人知道,自然也就无人能够理解朱予焕为何会这样。
“小主人,时候还早呢,您再睡会儿。”宫人扶着朱予焕躺下,宽慰道:“兴许是近来天气实在是太过炎热,所以小主人才难以入睡、精神不济,太孙妃已经帮您向塞哈智指挥使告假了,您这几日好好休息就是了。”
朱予焕闷闷地应了一声,侧身朝着床内,思绪不可抑制地飞向了远处,更准确地说是朱棣的身边。
在从最开始得知消息时的茫然无措,再到现在的逐渐冷静,朱予焕心中更多的似乎还是“终于来了”的感觉,和第一次读某本书,看到其中的角色死亡一样,几乎没有什么实感。
朱予焕本来觉得自己不应当这样,可看到也颇受朱棣信重的太子妃也一如往常地说说笑笑,朱予焕又将那份沉重重新咽了下去。
看来皇宫才是最能体现“人要向前看”的地方啊。
即使是朱予焕,都有些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已经被古代皇宫中的人同化,太过铁石心肠。
朱予焕想到若是入睡,兴许又要陷入梦境,索性只是闭目养神,待到窗外天色透亮,朱予焕这才慢悠悠地起身。
宫人见她梦魇后还这么早就起身,吓了一跳,道:“小主人怎么不多休息一会儿?”
朱予焕简单更衣,道:“平日里都是这个时候醒,如今自然睡不着了,简单洗漱一下,我在院子里练剑吧。”她瞥了一眼外面有些昏暗的天色,道:“外面看着好像是要下雨?”
宫人应了一声,道:“看天色应该是阵雨,兴许午后便好了。”
朱予焕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洗漱之后便走到了架子边上,拿起放在上面的匕首,用帕子轻轻擦拭锋刃。
也不知道杨荣到底什么时候才会回宫通知消息……她想到那个小内官还被太子妃关在后院,就隐约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朱予焕放下手中的帕子,抬手用匕首划破空气,看着闪过的清光,她长叹了一口气,将匕首重新收回刀鞘,放回了架子上。
如太子妃所说,若是朱高炽和朱瞻基知道了这件事,肯定会对她心有芥蒂……可是那个小内官就在那里,现在不知道,将来也总有知道的可能……刘永诚让那个小内官告知她朱棣驾崩的事情,兴许是出于帮助太子一家的好意,可却无疑是将朱予焕架在了火上烤。
朱予焕忍不住抬手揉了揉太阳穴。
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将这个小太监放在她的身边,这样每日看着,就不必担心他一不小心说出了什么不对的话。
宫人见她在那里发呆,颇有些疑惑不解,自家这位小主子一向是勤奋自觉,不是习武便是修文,几乎从不浪费时间,怎么会突然站在剑架前发呆?
因此宫人试探地问道:“小主人?要奴婢帮您研墨练字吗?”
朱予焕回过神,微微颔首,道:“好。”
平日里朱予焕对于研墨等事自然是亲力亲为,但此刻她心里乱成一团,也就没那个心思,任由宫人去做了。
宫人更觉得这几日的朱予焕似乎有些古怪,但也并未过多言语,只是耐心帮她研墨。
朱予焕努力让自己精神集中,专注于练字,才将前几天的事情和那个不知道被关在哪里的小太监暂时遗忘,静下心来练字。
眼看着到了午膳的时候,外面忽然有宫人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跪倒在地道:“小主人,皇上驾崩了!”
即便早就知道了这个消息,朱予焕的手还是不由一抖,身边的宫人赶忙提醒道:“小主人,该快些去前头找太子和太子妃了,不然容易失礼闯祸。”
朱予焕轻轻地嗯了一声,这才快步走出了自己的屋子,直奔前厅。
朱予焕的房间在东宫深处,知道消息自然也比旁人晚,因此等到朱予焕到场的时候,前厅已经有不少人在,诸如太子身边的郭次妃和李次妃、朱瞻基的一众弟弟妹妹以及平日里负责传话的内官宫人,各个压低了抽噎和啜泣的声音。
太子眼圈通红,几乎无法站稳,若不是旁边还有太子妃和一个内官护着,他几乎要倒在地上,口中还念叨着“爹”、“父亲”之类的话。
环视了一周,早先就知道消息的朱予焕此时却忽然没了任何情绪,她也只是扯了扯嘴角,随后像旁边的人一样,垂头掩面,免得被其他人看出不对劲的地方。
朱瞻埏在人群中蹭到朱予焕身边,给她递了一条帕子,小声道:“哭不出来就用这个吧,我娘身边的宫人浸了姜汁的,百试百灵,我顺了好几条。”
朱予焕接过帕子一点眼下,果然被那股辛辣气息刺激得眼泪直流,这才觉得心口一松,不自觉地泪如雨下,她身体因为哭泣不由剧烈地颤抖起伏,差点喘不过气来。
她与朱棣真正相处的时间并不算多,可朱予焕却无比清晰地感受到了这位老人对自己的爱护,只要是她想做的事情,朱棣从未阻止过,纵使朱予焕知道自己无形之中将君王的形象美化了太多,至少对于朱予焕来说,那就是朱棣给她的最真实的关爱。朱棣不在,就再没人把她抱在膝前、笑着向别人夸赞她了,也再没有人能像之前那样任由她习武射箭、从心所欲,纵使太子和太子妃之前再怎么看重,朱棣不在,只怕以后的她对于朱瞻基他们已经没有什么价值了。
即便朱予焕知道她真正能够依靠的只有自己,可还是不由对朱棣有许多希冀,期盼着这位老人能够长命百岁、一直庇护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