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谦却毫不在意曾鹤龄的“救场”,只是躬身道:“臣知罪,以下犯上是为不忠,臣确实有言行失礼之举。”但他很快便挺直胸膛,扫视四周一番,道:“但满朝上下都对此心知肚明,臣提及长公主不仅是为了国家,也是为了陛下和太后着想,若在长公主监国之下,京城平安无事,是皆大欢喜。但若任由皇太后争一时长短,误了家国。今日诸位,包括臣在内,都将为后人唾骂,焉知此时此刻在后世看来会不会再现《满江红》之悲述。”
孙太后几乎要被这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人气晕过去,她颤抖着开口道:“即便我不通政事,难道满朝文武没有知晓的吗?你刚刚的言语究竟是为了国家,还是为了你们这些和顺德长公主狼狈为奸的人小心思!”
徐珵被于谦过于刚强的话弄得满头大汗,不由暗自感慨这位于侍郎的也太过激进。
但他已经开口,此时此刻绝对没有后退的道理,因此徐珵便也跟着说道:“如今大战当前,最要紧的是监国之人于军政有了解、于人员有威望,皇太后心中若有更胜一筹之人能够担此重任,臣等不敢不服,便是于侍郎应当也挑不出个差错。”
比起于谦明晃晃的质疑,徐珵的话要显得柔软许多。
但只要仔细想来,徐珵的话对于孙太后的打击也丝毫不差。
在徐珵的话中,孙太后既没有能力和实力,也没有威望和人力。相对的是未曾被点出来的顺德长公主二者兼备,是最佳人选。
偏偏他这话听着两面光,让人没办法直接出言反驳。
徐珵只低着头,不敢去看孙太后此时此刻的脸色。
公主啊公主,他可是赌上全副身家了,您可千万不能让我失望啊……
眼看着长公主这边风头更盛,不少人也纷纷跟着附和起来,将朱予焕过去协助皇帝打理内政、征讨外敌的光辉事迹全部复述了一遍,力求证明顺德长公主才是监国人选的最优解。
更猛的话都被于谦说完了,他们跟在身后捡个漏也算不得什么。
孙太后被他们两个这样一阴一阳、一柔一刚两面夹击,已经有些晕头转向,但还是嘴硬道:“你们这是胁迫我,更是弃皇帝于不顾……”
她的话还没说完,旁边一直沉默不语的胡善祥终于大声道:“都住口!”
众人都未曾想到一直温和的慈惠皇太后会在此时此刻忽然开口,都愣在了原地。
胡善祥起身掀开珠帘,走到众人面前,开口道:“如今形势不容乐观,一切以京城百姓安危为重,到底是拱卫京城、保全家国为重,还是争名夺利、逞凶斗狠为重?你们心中比谁都清楚!”
慈惠皇太后个性宽和大方,人人皆知,何曾有过今日这样疾言厉色的模样?
官员们这才回过神,纷纷低下了头,不敢抬头多看一眼。
原本还有些气焰的孙太后被她突如其来的喝止打断,也一言不发。
胡善祥这才开口道:“当务之急是有人监国,掌管大局、人心归一,还有打探皇帝如今的情况,大局为重、生死当前,你们这般针锋相对,岂不是鹬蚌相争渔人得利?”
朱祁钰将刚才的争端尽收眼底,知道如今若是再不开口,之后所有的事情都要被推到自己的头上。
他正要说话,原本一直沉默的英国公张辅道:“太后所言极是,此时此刻监国一职非同小可,不若今日准群臣归家多加思量,明日再议。先由慈惠皇太后暂代国事,自北直隶、河南、山东等地调军入内,以备不时之需。京中粮仓还算富足,若要长期供给大军,还需要从他地调用,此事不必急于一时。”
胡善祥微微颔首,扫视周遭一圈,道:“如此甚好,诸位暂且退下,调军交由英国公张辅并兵部处理,左侍郎于谦暂代尚书一职,掌管官兵调动。兵器数量、质量核验交由工部侍郎徐珵管理,务必尽快查出具体数量,若有不足之处,便于从各地库房调取数量。至于监国事宜……明日再议。”
“是。”
朱祁钰见自己未能推脱监国事宜,不由在心中长叹一声,暗自责备自己太怯懦,没有及时开口。
联想到朱予焕未曾出现在朝议之上,朱祁钰心中更觉不妙。
第38章 难下船
朝堂上的争论暂时结束,但这件事到这里显然是不算完的。
至少张辅能够肯定这件事没有结束。
今日顺德长公主明明在京中,却没有出现在朝堂之上,已经在无形之中表明了她的态度。
慈惠皇太后对于让顺德长公主监国一事也始终保留态度,可见这母女二人都很清楚,监国这件事超出了辅政的范围,更不用说还要面对有可能被俘的皇帝,之后还要应对太后赎回皇帝的要求和皇位的继承问题。
和长公主、皇长子相比,郕王自然是更好的选择,甚至可以顺理成章地继承皇位。
但看郕王的态度就知道,他也不是傻子,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让他这种原本就作为皇帝继承人之一的藩王倍感压力。
换句话说,要是将来皇帝回来,第一个要处理的就是监国的人。
顺德长公主回来的这一路上就已经吃过了这种苦头,怎么可能心甘情愿再继续为皇帝付出?
长公主为人就是再好,那也绝对不是个傻子,更不用说这可是涉及身家性命的大事。
张辅也很清楚,自己当初没跟着去土木堡送死是一件幸事,与之相对的是如今也必须承担责任。
但顺德长公主的态度明显是不希望直面群臣,张辅能够想到的也只有私下说服。
时间不等人,长公主可以不承担这份责任,可他们这些臣子必须为国家的兴衰负责,不论是如今还是将来,都无法推脱。
张辅下定了决心,不由叹了一口气,身后却传来另一个声音:
“英国公。”
张辅回过头,只见刚才在朝议时“以下犯上”的于谦快步走了过来,显然是有话要和他说,他身后还跟着同样为顺德长公主说话的徐珵。
张辅停下脚步,道:“两位可是有守卫京城相关的事宜要同我一并商量?”
他对这两人的了解并不算多,徐珵这样善于交际的人还好,但于谦此人,张辅却是毫无了解。
不过在此时此刻,于谦究竟为何找上门来,张辅心中也有定夺,无非是今日在朝堂上讨论的监国一事。
不出张辅所料,于谦开口道:“是与监国相关的事情,还请英国公移步。”
徐珵也跟着道:“还请英国公不要推辞。”
张辅知道这两人大抵是看出来了,不管是自己还是胡濙,都不想接手这个烂摊子。
只要他们两个一直保持沉默,日后真要追究起来,他们两个从太宗时期到如今的老臣,自然能够逃过一劫。
但如今的问题是,不管是郕王还是顺德长公主,都知道这个摊子不好接,没人愿意沾手……偏偏如今又需要一个能够顾全大局的人。
想到这里,张辅也不在意周围人的目光,开口道:“走吧。”
他就是想作壁上观,也不能挑在这个时候,否则怕是真要遗臭千年。
三人一同出宫,张辅正要上马车,忽然想起什么,对两人问道:“两位要去……?”
于谦和徐珵对视一眼,还是于谦道:“顺德长公主府邸。”
张辅不由沉默片刻,道:“好。”
刚才在朝堂之上,于谦坚持由顺德长公主监国主政,他只当是于谦考量到顺德长公主对他有举荐之恩,所以想要说服张辅和他一起支持顺德长公主。
但如今看于谦打算带着他直奔顺德长公主府邸,张辅便明白了于谦的意思。
这位是想要拉他一起说服顺德长公主,或者说带着他一起向顺德长公主背书。
当初朱瞻基留下的顾命大臣,杨溥也已经于去年去世,如今只剩下了张辅和胡濙活着,臣子之中也就只有他们两个有相对较高的话事权。而胡濙一直顺着皇帝的意思,如今更是保持中立,事不关己不开口,这二人能够争取的也就只有张辅了。
毕竟张辅的儿子张忠与顺德长公主的关系还算不错,从利益的角度上来讲,顺德长公主能够主持大局,对张辅一家来说也是一件好事。
因着土木堡的事情已经彻底瞒不下去了,京中百姓难免有乱,五城兵马司四处镇压,将百姓们全都直接赶回了家,严禁随意出入。
平日里熙熙攘攘的街道,今日却是格外的凄清安静。
不说京城的防备如何,便是人心也已经彻底涣散。
要是再这样顺其自然地发展下去,只怕瓦剌还没来,京城的人们就要自乱阵脚了。
三人的车轿还未到长公主府邸前,便已经听到了门口有嘈杂的声音,和先前安静的街道截然不同。
张辅开口问道:“是怎么回事?”
车夫应了一声前去查看,过了一会才回来,车夫嗫嚅道:“是有百姓在长公主府邸前哭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