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翠莲面露惊愕之色,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朱予焕会说出这么一番话。
她从未想过这些,韩桂兰对她的教导是效忠皇帝,不要询问太多。在这些年的相处中,宋翠莲也能隐约察觉到朱予焕的思想与她想象中的皇帝并不相同。
“我所能做的只有一时的庇佑,你们才是权力的来源。”朱予焕淡然道:“如果没有百姓,那便没有衣食住行、没有王侯将相,女子也是万民中的一员,我要做的是让更多人走出来,证明自己是这个国家不可或缺的一环,壮大你们本该拥有的力量,这样不论将来谁做皇帝、有无皇帝,任何人都无法轻易地将你们赶回去。”
“皇帝”的位置何尝不是父权的产物,在这样一个家天下的社会里去追求女性的平等自由的意志,本就是空中楼阁、水中明月。
促进国家生产力发展、提供更多女性就业,让更多人走到台前,叫天下人看清她们的存在,只有她们前仆后继的出现,才能真正改变这一切。
待到那个时候,她们能在笑谈里提及她一句,对于朱予焕而言已经足够。
宋翠莲垂首,看着她衣摆处的花纹,心中百感交集。
平时的皇帝是威严的、是理智的、是深不可测的,但唯有这一刻,她身上散发着一种普通的力量。
这种力量让她看起来和她们时近时远。
宋翠莲鼓起勇气,道:“陛下,臣还有一件事想要求教。”她第一次定定地注视着朱予焕的眼睛,开口问道:“陛下为什么要这么做?”
朱予焕和她对视良久,随后伸出手道:“若要从血缘来论,很久、很久之前,我们或许是同一位母亲的后代。”她说到这里,忽然轻笑一声,道:“不从血缘来论,你和我都是女子,帮助你也是在帮助我自己,仅此而已。”
宋翠莲看着那只手,有伤疤、有老茧、有几点不明显的墨渍,有足够强大的力量,不仅仅是她的身份地位,还有她的内心。
她握了上去,大着胆子用力握紧,想要将自己的力量和决心也一并传递给她。
不是作为臣子,而是作为女子。
第94章 再巡边
元光六年年初,皇帝册封弟妹为王的旨意终于贯彻,与此一同下发的还有韩桂兰所写的藩王待遇下调和册封朱见深为皇太子的文书。济王和澧王暂时留京,听从朱予焕的派遣,被重新册立为洛王的朱祁钰则是终于可以带着母亲、妻子和孩子离开这个曾经生活了二十五年的地方。
尽管在别人看来有些可笑,但对于朱祁钰来说,母亲留在京中作为人质,便是对他最大的威胁,恰如曾经的他即便已经成婚,母亲仍然要留在宫中,不能出宫与他团聚。
朱祁钰知道母亲和姐姐之间隐秘的联系,自然也就明白,自己的母亲只怕注定要在宫中度过这一生。但他没想到朱予焕这个姐姐给了他这么大的惊喜,竟然准许母亲吴妙素和他一起前往藩地安置。
比起欣喜若狂的朱祁钰,吴妙素的心情要复杂许多,在当初成为朱瞻基的妃嫔后,她便已经有了最差的考量,这辈子永远呆在深宫之中,运气好的话孤独终老,运气差的话成为这所宫殿的一缕幽魂。
无论如何,和儿子一起出宫的可能从未出现在她的考虑之中。
而如今,这个最不可能的可能竟然成真了。
朱祁钰定下的出发时间在三月中旬,天气适宜,在此之前,吴妙素可以先出宫暂时去如今的京城的洛王府居住。
出宫前,自然是要拜见皇太后和皇帝。
吴妙素行礼过后,胡善祥让身边的宫人扶着她起身,温柔开口道:“洛阳气候温暖,待到你们抵达洛阳的时候,想必已经是牡丹花开的时候,平日里让钰哥儿同你还有圆贞多出去走走,散散心。”
吴妙素对上胡善祥欣慰的眼神,已经明白了她的言外之意。
这一次,一切是真的结束了。
朱瞻基去世,笼罩在她们头顶的阴影并未彻底散去,反而随着朱祁镇的日渐长大而越发沉重。
但如今的皇帝是朱予焕,她本就有足够的自信,自然也就不会忌惮吴妙素和朱祁钰母子二人。
“妾身若是走了,只怕留下娘娘在宫中,难免无趣……”
胡善祥笑道:“还有惠妃婕妤她们在宫中陪我呢,平日里贵妃要处理宫务,元儿和深儿就在我们几个宫中来回跑着玩耍,怎么会无趣?你就放心地跟着钰哥儿去藩地享福吧,也当是替我们看看外面的风景。”
听她这么说,吴妙素心中既有轻松,又有一股哀伤。
自永乐十九年入宫,到如今的元光六年,已经过去三十二年,吴妙素人生中的青春年华全部埋没在了深深宫廷之中,尽管她未曾后悔用自己的人生换来母亲和弟弟的平安,但还是难免因此而怅然若失。
初初入宫做宫人和女官的那两年,竟然是她最为充实的两年,虽然心中始终怀揣着对被困在汉王府的家人们,但至少吴妙素还能通过劳作察觉到自己的价值。
反而是在成为朱瞻基的妃嫔之后,吴妙素不必担忧自己的衣食住行,却只觉得空虚无趣。
她在这样无趣的生活中待了这么多年,也不知道外面的世界会是什么样子,她又能否适应。
胡善祥见吴妙素有些出神,对身边的宫人挥挥手,便有人拿来一个木匣,送到了吴妙素面前。
吴妙素以为是胡善祥有什么赏赐,正要跪下谢恩,胡善祥已经开口道:“这是务农寺培育出来的水稻种子,皇帝事务繁忙,便托我转交给你。”
吴妙素微微一愣。
“这次务农寺会派遣五人同你们一起去,开垦临汝等地的田地,引水灌田,种植水稻。”胡善祥望着吴妙素,道:“皇帝知道你最擅此道,还等着你们丰收的那日。”
吴妙素曾是宫人的时候,善于培育花草,在这方面颇有些了解。
吴妙素只觉得眼中一酸,道:“妾身……臣领命。”
待到洛王带着母亲、妻儿离京前往洛阳就藩,京中也渐渐安静下来,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一般。
但这份安静显然不会持久,元光七年的殿试结束后不久,朱予焕便将满剌加外府正式易名为靖海宣慰司,命张忠为宣慰使。由于该宣慰司远离大明本土,无法听从三司命令,因此直接受皇帝统领,将海洋划分于大明的“疆域”内。
同时朱予焕在京城另开了衙门,将原本的会同馆和四夷馆单拎出来,与新衙门合并,取名海事府,掌管海外邦交、行商事宜,各地市舶司受其管辖,职级与六部看齐,首脑海事与尚书同为二品官员,由韩桂兰担任。
这是大明第一个男女混同的官衙,女官不再局限于后宫之中,而是光明正大地成为了官员体系中的一员。
反对的声音自然是有的,如今海上事务繁多,海事府可谓是炙手可热的衙门,新衙门带来新职位,却让女官占了位置,不就是减少了其他还在等闲缺的人的机会?更不用说这些女官和通过科举寒窗苦读多年的官员完全不同,和吏员一般,是皇帝招募的“特殊人才”,但却享受和官员一样的待遇,实在是太不公平。
朱予焕闻言立刻大手一挥,由海事府上上下下自行检验一番,结论自然是女官的专业能力不输男官,完全可以应对海事府的各类事务。
之后仍有人上文表达不满,朱予焕“一怒之下”令人将考察吏员的七科加入科举之中,进士科另分男女考校,以后大家都考一样的东西,只是吏员七科考校策论等题目的难度稍微低一些。
此举看似是皇帝不堪其扰,实际上是皇帝早有准备。
倒是也有明白人认为此举对中央而言有“冗官”之嫌,朱予焕自然是早就考虑过这件事,将不少人外放到湖广等地继续改土归流。
地方缺人缺得要命,都等着中央的闲缺……哪有那么多好事?就是一甲的三人,朱予焕都不想留京任职,想着全部打发去地方锻炼一番再回来,只不过修书还是需要人手的,朱予焕也不好把人全都送走,御史倒是借机赶出去几个,这群人要是在做了地方官之后还能这么站着说话不腰疼,朱予焕也是不介意帮他们提前退休的。
但如此一来,众人岂能看不出来,如今的皇帝是一个极其注重实用的人,注重到不打算演下去的地步。
一个人便是再怎么有学识,若是在实际层面没有任何作用,皇帝也绝不会多看几眼,只有在这个时候,她才能想起“祖制”的存在。
君不见朱予焕十分欣赏的王越并未留京任职,而是直接跟着王骥去巡边,留在西北边境上磨炼,偶有捷报传入,皇帝也不吝赏赐,还让翰林院的官员作诗赐下,荣宠仅次于石亨等人。另一人石璟曾跟随刘永诚在甘肃历练了一段时间,在杨洪死后接替宣府总兵官,还处置过杨洪之子杨俊的事情,也颇受重用。
元光八年,河南洛阳临汝等地的水稻丰收,跟随洛王一同就藩的务农寺吏员回京述职,将三年来北方水稻种植的要点全部记录在案,编撰成册。朱予焕立刻将这本册子下发北直隶、河南、山东乃至辽东各地官员,拨钱粮给各地用于开垦水田,种植水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