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是这么说,她的脸上还有几分郁气。
思及奶奶的个性,又想到父亲碍于孝道夹在其中,朱祐桓已经明白母亲的为难,随后道:“之后桓儿便去劝说奶奶……”
皇后拉住她的手腕,摇了摇头,道:“这和太后娘娘没有关系,是我自己想得太多。”
“娘……”
皇后望着她许久,道:“娘知道自己的身体恐怕也支撑不了太久,你爹还年轻,还可以迎立新的皇后,将来我若是不在了,这后宫需要重新找人打理,是要有个新主人的。你是长姐,要多多照看你的弟弟妹妹们,更要照看好自己才是。”
朱祐桓听出她话里的托付之意,指尖一抖,道:“娘怎么说这样不吉利的话……”
她此时才想起祖母临终前说的那句话,“心气散了,人就活不久了”,只怕此时母亲便是如此。
皇后只是握紧她的手,叮嘱道:“不要忘记娘说过的话,答应娘好好照顾自己。”
朱祐桓无法,只好点头道:“好。”
成化二年正月,皇后万贞儿去世,享年六十三岁,暂谥“孝端皇后”,皇帝朱见深参照太宗文皇帝仁孝皇后丧仪降级处理皇后的丧事,后宫事宜则是交由皇太后与赵嘉致打理。
周太后虽然一直都不怎么满意这个儿媳,但万贞儿这样的年纪便去世了,她也不免心生惋惜,做主给万家厚赏。
相较之下,皇帝朱见深刚刚登基不久便遭遇皇后去世,还是陪伴他多年、与他一同分担压力的结发妻子,在这样的打击之下,本就身体不好的朱见深也骤然病倒,国家政务只能全部交由皇太子朱祐桓代为处置。
朱见深的身体比之先帝还要差,早早便以乌香来缓解身体痛苦,乌香本就有依赖性,如今病来如山倒,朱见深的身体哪里撑得住,乌香用量也随之增加,精神更是难以支撑长期处理国事。
尽管朱祐桓只是皇太子,但政务如今只能交给她代理。
好在朱祐桓跟在先帝身边,对于这些事务也称得上得心应手,加之老臣有宋翠莲,又有和朱见深年龄相仿的李东阳等人,年轻一代中,朱祐桓的伴读也有可以担负重任的,国家并没有因为皇帝的身体情况而出现什么大乱子。
又或者说如今这个国家对于皇帝的需求并不高。
其他人虽有担忧,但到底有主事的朱祐桓在,不至于太过慌乱,但周太后作为皇帝的生母,比谁都忧心皇帝的身体,每日都亲自前去照看,见他颇有几分形销骨立,更觉心疼。
朱淑元、朱见深姐弟两个只差一岁,朱淑元身体康健,前两年还跟着乘船出海行商,朱见深的身体却落到如此地步,周盈盈怎能不心疼。
成化三年中秋,朱见深勉强打起精神来,和家人一同在御花园摆宴赏月。
往年宫中中秋都以看剧为主,今年演了几场,众人都有些看不在心上,便改作听曲儿。
“素飙漾碧,看天衢稳送、一轮明月。翠水瀛壶人不到,比似世间秋别。玉手瑶笙,一时同色,小按霓裳叠。天津桥上,有人偷记新阙。当日谁幻银桥,阿瞒儿戏,一笑成痴绝。肯信群仙高宴处,移下水晶宫阙。云海尘清,山河影满,桂冷吹香雪。何劳玉斧,金瓯千古无缺……”
这是宋时的制词,主要用于为帝王歌功颂德,在中秋夜唱“金瓯千古无缺”,确实颇有意趣。
朱见深却是忽地轻笑一声,道:“当初土木之败也是中秋之日……”
周太后闻言嗔怪道:“团圆的日子,说这些做什么?”说罢,她又对身边的宫人吩咐一句,让他们换一首唱词。
“洞天深处赏娇红,轻玉高张云幕。国艳天香相竞秀,琼苑风光如昨。露洗妖妍,风传馥郁,云雨巫山约。春浓如酒,五云台榭楼阁……”
朱见深不由轻叹一声。
朱祐桓微微侧目看向父亲,却见他的目光也在自己身上,不由一怔。
皇太子的案几就在皇帝身侧,朱见深微微扶手,一手搭在女儿的肩膀上,低语道:“桓儿,你是你祖母教导长大的,爹爹信你,一定要守好家中的基业、护好大明的百姓……”
“圣代道洽功成,一尘不动,四境无鸣柝。屡有丰年天助顺,基业增隆山岳……”
朱见深的低声嘱咐和唱词一同落入耳中,朱祐桓回过神,开口道:“爹……”
“两世明君,千秋万岁,永享升平乐。东皇呈瑞,更无一片花落。”
朱见深的神情中多了几分无奈,怅然道:“万侍长去了,我亦将去矣……”
朱祐桓只瞧见他眼底隐隐闪着泪光。
成化三年九月初一,朱见深病逝,享年四十八岁,皇太子朱祐桓登基,明年改元“熙载”。
成化皇帝朱见深谥号“继天凝道诚明仁敬崇文肃武宏德圣孝纯皇帝”,庙号宪宗,皇后万贞儿谥号“孝端慈懿肃惠哲敏辅天鞠圣纯皇后”,夫妻一同入葬茂陵。
第11章 浪淘沙令(一)
“李家女子考中啦!赵家女子也考中啦!”
秋闱的榜单一开,街头巷尾便传来了人们的呼喊声,一旦有女子考中,人们比看到状元还要觉得稀奇。
自元光十年开女子科举之例后,女子也有科举做官的先例,虽然只是去新衙门海事府做文书或是其他的事,但对于普通百姓而言,海事府那新衙门领头的是皇帝身边的亲信,能去这里当官,比去六部坐冷板凳还要强。
若是能让那位韩海事提拔一下……说不定能到皇帝近前做事,那才叫“一朝龙在天”!
王笑兰看了一眼欢欣雀跃的邻居,在心底叹了一口气,这才回到家中。
虽说这女子科举是一件好事,但对于她们这些普通百姓而言,仍然是高不可攀的渺小机遇。
平常人家能供得起家中人读书的已经是少数中的少数,更不用说给家中女儿读书的了,在王笑兰看来,女子科举的意义不过是皇帝为了给自己拉拢手段罢了。
她听外面那些人说了,听说女子进士的试题要比男子的更加简单,可见科举不过是皇帝借机为自己光明正大提拔自己人找到的理由和借口罢了。
人人都道只要考中女子进士,便能到皇帝身边做事,从此翻身,可谁又能想到,若是寻常人家的普通女子,又如何轻易到皇帝身边做事呢?
所谓“人不患寡而患不均”,王笑兰隐约从脑海里想起路过学堂的时候听到的这句话,将手中的布匹交到弟弟妹妹们的手中,道:“这是今年从纺织厂里用工钱换来的布匹,比直接买还要便宜一些,之后我找人裁成衣裳,之后给家里换冬装。”
原本在整理绣品的母亲头也不抬地嗯了一声,随后又像是想起什么,开口问道:“对了,你有没有听纺织厂里的人说起过,哪家的教书先生好一些?”
王笑兰闻言微微一愣,心中划过一丝雀跃,道:“听说过的……”
她对那些私塾如数家珍,很快便说出好几家的名字,其实这些倒不是她存心问那些比她年纪更大的女工,而是时常路过学堂听来的。
母亲只是微微颔首,道:“正好,之后让你的弟弟妹妹们去读书,若是能中个秀才举人什么的,咱们家给官家也能少交些钱。”
王笑兰一怔,心中有些失落,道:“我之后去打听……”
“先前王婆找来,说是灯楼街的李家想和你相看相看,你考虑得如何了?”
王笑兰今年不过二十岁,这样的年纪,放在女工之中不算大,还能干很多年的脏活累活,也就有很多年的钱可以继续赚。
但若是放在读书人之中,这样的年龄就有些太晚了,也无怪母亲会将希望都寄托在弟弟妹妹们身上。
王笑兰心知母亲寡居将近十年,若不是做着卖婆的生意,赚一些富裕人家的钱,是很难将她们这些子女拉扯长大的。
因此她只是咬了咬唇,道:“我再想想……要是嫁人了,以后恐怕不便和家里来往……”
母亲叹了一口气,道:“那有什么不好的?你在纺织厂做得好,拿的薪酬都比一同进去的女工高,离了我们反而是一桩好事,也不必像你的外祖母当初那样,为了贡品的刺绣瞎了眼睛……只可惜你爹、你大哥从军走得早,如今只剩下我们孤儿寡母。”
王笑兰攥紧了手,下定了决心,道:“说媒的事情……如今纺织厂学着做潞绸,说是要等着过些时候随着船队出海去卖,我若是能做得出来,薪酬还会翻番,再攒些钱再说吧。”
母亲见她坚持,也不再说什么,只是轻轻点头,“好。”
王笑兰看向小心翼翼地将布匹收好的弟弟妹妹们,最终还是将自己的心事藏了起来。
正如母亲所说的,如今最重要的是让日子好起来……
她正有些出神,忽然察觉到背后有些动静,不由侧目去看,母亲已经将一支压鬓簪插在她的发髻上,道:“这个是我从东边邱家换来的,说是时兴的样式,你不做工的时候戴上,也和同龄人一样俏丽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