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千秋一撇嘴:“赵县丞,要说本县钱粮调度、文书礼仪,您是把好手。可是刑名一路自有规矩。犯人又未改口,证供如何能说撕就撕的?这么干于法不合!小的断难从命。”
柳溶月冷眼将狺狺不已的李司吏从头到尾打量了一番。
他能这么说,她丁点不稀奇。说到底,他就没拿她当过有执政之能的县令大人!仗着自己是熟悉律例的刑名夫子,以为自己可将县官捏圆揉扁。倘若是为别的事,柳溶月或许会相忍为和。但是他居然挑唆淫贼诬告“自己”通奸?
这!就!不!能!忍!
柳小姐的名节她还要!苏旭不能让人这么欺负!
柳溶月不是有勇无谋之人。
她似是被李司吏的气焰所慑:“李司吏,既然不能修改犯人供词,难道就由着贼子随口污蔑?”
李千秋仿佛恪尽职守:“大人,此事不难。按律只需请夫人过堂与贼子对质,自证清白,即可销案。”
王话痨都快气疯了:“凭什么啊!这混蛋上嘴皮一碰下嘴皮,他说谁通奸谁就得出来自证?我们奶奶良家妇女,凭什么上堂与这腌臜人对嘴对舌?这污蔑好人也太容易了!”
李千秋满脸严肃:“律法如此,小人也是无可奈何啊。”
柳溶月诈做不懂:“哦?那律法之中,诬陷官眷又该当何罪?”
李千秋脱口而出:“按律反坐加三级。譬如通奸之罪,按律杖九十。诬告通奸,诬告之人便要反坐杖一百二。”
柳溶月点了点头:“倘若有人教唆诬告呢?”
这回是赵县丞说话:“教唆词讼,与诬告者同罪。”
柳溶月用力点头:“那就好!”她回头看向李千秋:“你好好记录!”
柳溶月对冯怀仁怒目而视:“你刚才明白招认,今年正月十四才到宛平。我且问你,你如何跟县令夫人成了旧日相好?”
冯怀仁被人问破,尴尬一笑。
苏旭成婚世人皆知,冯怀仁也晓得县令夫人刚刚过门不久。
他立刻改口:“夫人在娘家时就与我勾搭成奸!她家在京城的府邸这三四年来我常出常入。你若不信,她内衣颜色、被褥厚薄,我都可一一说出!倘若夫人要自证清白,就请她将这些东西呈上大堂,让大家一看便知!”
听得如此无耻的言语,柳溶月终于忍耐不住!
她“呸”了一声:“我岳丈两淮盐运使居官金陵,我夫人去年中秋才随父到京!你这辈子北直隶都没出过!你这鬼话谁能相信?!”这位仿佛好脾气了一辈子的县令大人陡然猛拍惊堂木:“说!谁挑唆你诬告的?”
冯怀仁受惊之下,眼光看向李千秋:“是……是他……”
李千秋当时慌急:“大人!这贼子疯狗咬人!他攀扯谁都不能当真啊!”
柳溶月长眉一挑:“哦?你说他所言不真?”
李千秋忙道:“此贼在牢中曾大放厥词,说来日堂上要败坏妇女名节为自己垫背!无辜官员也要攀扯!”
柳溶月闻言沉默良久,她长长地出了口气:“既然这样,咱们结案吧。”
彼时云开雾散,如钩新月清光璀璨,将见月堂前照得一地银白。
而端坐春露牡丹屏风下的宛平县令,阴柔俊美,恍若一尊雌雄同体的碾玉魔罗!
第60章 当官不难
那日,见月堂上所有人,包括屏风之后的苏旭,大伙儿都愣了会儿神儿。
结案……是没毛病……不过这弯儿是打哪儿拐的来着?
刚才李千秋不是还要彻查到底,一字不易么?才这么会儿他是怎么掉沟里的?
大人是个人才啊!不亏人家考上探花!脑子太阔了!一般人是绕不过他!
王话痨当场欢喜赞叹:“这不就行了嘛?这不就完了吗?结了一案是一案,蒸出一锅是一锅。大人手脚麻利啊!”
冯怀仁奸杀妇女一案,最后是按照七条人命上报顺天府并刑部,拟斩立决。
苏旭与柳溶月在屋里商量了许久,最后在案卷结尾大书一笔:此贼自知必死,出言狺狺,污蔑官眷甚众,污言秽语甚多。宛平官吏皆不敢听闻,遂以杀伤人命定案上报。
次日到了衙门,赵县丞看文书也觉妥当:“有了这句话打底儿,那贼子攀扯谁人也不怕了。即便来日解送此贼去刑部衙门,也不会有人再敢多问他一字。天子脚下,贵人众多,谁知道他满嘴喷粪溅到哪位内眷身上?刑部和顺天府也不会找这麻烦。冯怀仁但敢攀扯一字,要他立刻没了舌头!”
听赵县丞如此说法,柳溶月长长舒了口气:“等出了定罪安民的榜文,那些簪环咱们便悄悄送回去吧。世间女子财物不能自主,倘若被家人查知丢了这些要紧的东西,也是麻烦。”
话到这里,赵县丞真心夸赞:“大人真是菩萨心肠!”
柳溶月略微沉吟,还是问了出来:“李司吏对此事如何说法?”
赵县丞“嘿”然一笑:“听说他昨日回了夫子院脸色灰败地早早歇息了。大人放心,有了这个教训,我看他不敢再胡作非为。”
柳溶月默默拜佛:但愿如此……
她本意要和苏旭好好谈谈这事儿,但是今天早上苏旭窝在被子里死赖活样不肯起床。
柳溶月掐指一算……就知今天最好什么都别问……
苏奶奶不方便。
柳溶月这两天是不敢惹他,她但凡说错一句话,他就能痛经到卧床不起。
而且人家还得气若游丝地指指点点,把她自变男子的种种不肖从头儿数落一遍,还得是按天儿说的那么细致。眼看她变身的日子越来越长,可数落的事儿越来越多,苏旭的气口儿已经有点儿渐渐跟不上的架势了。
每到这种时刻,柳溶月都怕苏旭活活憋死。
默默地吃完午饭,柳溶月毕恭毕敬地给奶奶奉上香茶,又侍立伺候了一会儿,偷眼看看苏旭气色还好,她这才倒退三步,溜着墙边儿出门做官去了。
诗素不禁唏嘘:你说人家当官儿是当老爷,我们小姐当官儿……这怎么混成了孙子了呢?
孙子似的柳大人刚打后宅出来,迎面就碰上赵县丞携了吴班头双双过来找她议事。
柳溶月见吴班头脸上很有几分风尘仆仆,不由诧异:她觉得吴班头平常拿人没有这么勤奋。今儿是怎么了?
然后,她就见他朝自己抱拳拱手,面有喜色:“回大人的话,小的们找了一天半,几乎将杨家坨翻了过来,才将这杨松秋抓获归案!”
柳溶月将“杨松秋”三字在心中默念三遍,这才想起他是那红衣新娘杨周氏的小叔子!
赵县丞谨慎前跨一步:“大人,天色已入未时,您看是将此人暂且关押,还是现在就审?”
柳溶月毫不犹豫:“现在就审!”
赵县丞心中赞叹:罢了!大人真是好勤政!
吴班头脸色微抽:完了!这不得审到半夜!
倒也不是柳溶月多么自律勤政,主要是牢里日子难过,按规矩纵是原告也需收监,她总恨不得早点儿把此事审结,好成全杨周氏早点儿回家。
囹圄生草才是国之祥瑞,里面关满了,往轻里说也是这倒霉地方没啥好人。
话即这么说了,赵县丞和吴班头双双簇拥着大人向大堂而去。
吴班头今日特别健谈,他喋喋不休道:“大人,这杨松秋嗜酒成性,况又好赌,小的们去杨家坨找了数处,才将这个醉鬼从个破烂赌铺子里揪扯出来。这一路过风儿,现在虽看着还是迷离马虎儿的,但是已可以审问无妨。”
柳溶月的心思却不在这里:“杨周氏的孩子呢?找到了没?”
吴班头满脸赔笑:“找到了。亏得我们去得不晚。这女孩儿已让她叔叔押上赌桌儿了,下一把牌九推开,这孩子必然归了旁边儿的暗娼窝铺。”
柳溶月心头恚怒,一甩袖子:“推亲侄女入火坑,这简直不是人!”
吴班头和赵县丞互看一眼,心中都道:甭管老少,这位大人对女的是真好!
柳大人今天是动了大怒,以至于她并没理会到:苏旭今天可没跟着她去屏风后面坐镇。
其实这也怪不得苏旭,犯人抓回来得突然,压根儿没人告诉他柳大人升堂了。
在大堂问案依旧是话唠、齐肃分列左右,赵县丞陪审,李千秋记录。
堂上衙役各个都有点儿愁眉苦脸:上回丢鸡的案子,一早儿开审,大人溜溜儿问到天黑。这都买卖人口了,就大人这么细致,还不得问到明天早晨?
柳溶月并没理会到衙役们心情沮丧,她谨慎地偷瞥了李千秋一眼,果然见他低眉顺目,看着是比以前恭谨了许多。
柳溶月心道:还好还好!不闹就行!
柳大人收心神,皱眉打量下面跪的杨松秋。
她怎么看他怎么别扭!你说这家伙哈,疙瘩面皮也就算了,他还酒糟鼻子!眼白发黄也就算了,他眼神儿还发凝!五短身材也就罢了,他还有脸臃肿痴肥!这人长得就让人恨得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