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上下相济,心思相合,公事自然办得流畅了许多。
柳溶月想起上午的遭遇,有些愁苦地抱怨:“赵县丞,你前些日子说得丁点儿不错,这一百二十个奶口竟全让礼仪房退回来了,说一个也不合用。还责备咱们虚应事故。还讲不讲理了?那四十个坐季奶口,成日在他们那里养着也不见他们说个‘不’字。这会儿要用了,反说咱们不好。我堂堂探花郎,让太监出言讥讽,当真斯文扫地!”
虽然柳溶月不曾亲身考上探花郎,但她如今顶着苏旭的脑袋就觉得自己是文曲星下凡!日日让人当九天星宿夸,难免相信自己是一朵花!
屏风后的苏旭听了这话磨了磨牙,他寻思:柳溶月你现在可有点儿臭不要脸啊。
既然让人夺了功名,苏旭想想应该对得住自己,于是又拿了一块儿最贵的玫瑰糕解馋。
柳溶月说了:嫁汉嫁汉,穿衣吃饭。
赵县丞道:“大人别急。这是公公们应付差事给上头看。责备咱们并不当真,您就是脸皮儿太薄!您看!来汇同商议的大兴县令同样挨了排揎,人家不是腆着大脸又回去了么?做官不能要脸!”
柳溶月想想这个倒是,可她依旧着急:“王妃产期临近,王府又如此挑剔,合适的奶口要到哪里去找?三日之内找不到,我又得让太监数落,想着就头疼。”
赵县丞胸有成竹:“大人,有道是花钱能买鬼推磨!吴班头已经联络人牙子寻到了个极合适的奶口。他说待会儿就给您带来相看,这回定然能保王府满意。”
柳溶月再次惊奇:“不是!怎么堂堂官府还勾着人牙子?这合适吗?”
赵县丞“嗨”了一声:“您就别管那么多了,撒手让他们去办就好。”
柳溶月很不放心:“买乳娘不比买丫鬟,奶妈家里必然还有吃奶的孩子。咱花多少钱能让人家抛夫弃子一辈子?人家能愿意吗?强拆夫妻母子的缺德事儿,咱衙门可不能瞎干!”
赵县丞倒没想到这些,不过他不以为意:“大人!三四十两银子给出去,足够贫家买房子买地。奶口入宫吃的是山珍海味,穿的是绫罗绸缎,不比在家吃糠咽菜、粗布衣裳强了百倍?这两厢情愿的好事儿,去哪里找啊?吴班头还用逼迫谁来?您别这么看我!我就问您想不想好好儿完了这差事?难道您还想去听太监尖酸刻薄?”
屏风后的苏旭心道:唉,柳溶月上午让太监数落了也不易,不过挨骂这本事她倒是轻车熟路,是比我本人笔管条直了许多。
想想那尖声儿的太监竟比苏旭还要厉害,柳溶月这才闷闷地不说话了。
虽然这一个月她按照苏旭的嘱咐,夙兴夜寐、事必躬亲,仿佛是磕磕绊绊地掌握了大局。但是一入细枝末节,柳溶月立刻沮丧地发现,她还是如同孩童一般被手下人架弄安排。
怪不得太祖皇帝说,本朝与官吏共治天下。
柳溶月今日才知,这个“吏”字可不是为和“官”字对仗工整强加上去的虚词儿。
事情总归是要交给下面去办的,否则就是政令不出见月堂。
果然,不多时吴班头引了一个衣着简朴的妇女来见她。
吴班头说:“大人!这女子面容周正,读书认字,本县郎中诊过无疾病,稳婆验过奶水充足。本人愿意入府去哺育贵人,您看看可还用得?”
说着,吴班头对那名女子大声呵斥:“向前几步,抬起头来,让大人好好儿看看!”
显然这趟差事吴班头自以为办得不错,说话很有几分洋洋自得。
柳溶月正为这事儿烦得不行,听见终于选了人来也挺高兴。
她刚要看看待选的乳娘,谁知柳大人脑瓜子还没抬稳,那女子就“噗通”下跪大哭:“大人!您要给小女子做主啊!小女子不愿入宫!小女子产子才出满月!我放不下我的孩子!小女子是被强行发卖的啊!小女子冤枉!”
柳溶月双手一抖,心说:我说什么来着?!
她愤愤看向赵县丞与吴班头,那俩双双垂头摸摸脑瓜子。
倒是屏风后面的苏旭有些好奇,他要看看又出了幺蛾子?
谁知扒着屏风缝隙一看之下,苏旭顿时脸色大变!
吴班头没想到自己在大人面前能丢这么大脸!
他顿时上前叱骂那个女子:“你这泼妇!大人面前还要放肆!怪不得被你丈夫发卖!也罢!你既不愿意,我就让人牙子把你卖去勾栏了事!你也不必在这里大哭大喊!”
柳溶月连忙呵斥吴班头:“且住!不要吓唬她。这女子既然喊冤,咱们不妨问她一问。”
柳大人向下问道:“下跪女子,姓甚名谁,家住哪里?有何冤情,慢慢诉来!”
不得不说,当了一个多月官儿,这套江湖切口柳大人现在烂熟于胸,她是张嘴儿就来。
下跪女子似是委屈极了,她抽抽噎噎:“回大人的话,小女子张王氏,自前年与丈夫张全宝成亲以来,我恪守妇道,勤俭持家。今年正月生下女儿,我并无七出之罪。谁知丈夫好赌成性,游手好闲。他……他竟然将我无端发卖了!”
张王氏泣不成声:“大人!我女儿才不过一个月大!吃奶的孩子离不开娘!我丈夫把我卖了,即是断了我孩子的活路!”
说到这里,她频频叩首:“大人!您救救小女子!您救救我的孩子吧!别让我丈夫卖我!别让我丈夫卖我!”
柳溶月深深地吸了口气,心道:又碰上个不是人的!
不过她忽然想起一事:“张王氏,你今年实足几岁了?”
张王氏擦把眼泪:“回大人的话,小女子二十一岁了。”
柳溶月接着问道:“你说与丈夫前年成亲,年初产女。那么你只生养了一个孩子?”
张王氏含羞哭道:“正是!只有一个女儿。”
柳溶月对吴班头说:“王府寻奶娘,要十五到二十岁之间,生养过三胎的妇人。张王氏今年二十一岁,只育一女,不合适的。既然本妇也不乐意,你就让她丈夫把她领回去吧。传我的话,以后两口子好好过日子,再敢赌博卖妻,我定然罚他。”
吴班头面露难色,他近前一步小声嘀咕:“大人,秦王势大骄横,他府里选奶娘竟比朝廷选女官也不差什么,又要容貌姣好,又要谈吐斯文,又要身强无病,又要乳汁充足。寻常农家媳妇上哪儿找这样儿的去?朝廷所说,生过三胎,无外是要将奶口送入宫廷不能出来,怕百姓人家子嗣单薄。张王氏本家丈夫都不怕断子绝孙,咱顾及什么啊?再说二十一跟二十,不就差几个月么?谁看得出来?”
瞧大人脸色还不好看,吴班头接着劝道:“大人您有所不知,大兴县下午选送的强壮农妇又让王府给摔了回来!说是相貌丑陋,怕吓着世子。您仔细看看下跪的张王氏,容貌可多俊俏?您等小的恫吓此女一番,给她捏造份履历送上去,咱们定然能完了差事,得王府夸奖!”
吴班头又瞥了下面瑟瑟发抖的张王氏一眼,说话更加肆无忌惮:“大人不必心慈面软!这个娘们儿也不是什么好人!小的听说她并非张全宝明媒正娶的妻子,乃是个爱慕小白脸儿,抛弃父母私奔的贱人。本来就不是三媒六证娶的正头娘子,这会儿让男人卖了还不活该么?咱们衙门买了她,将她送去王府是积德修好。您要非把她退回去,她丈夫定然将她卖到下三滥的瓦子里去!那就连她亲爹都要活活羞死!”
看大人眉头还不曾纾解,吴班头厉声向下呵斥:“张王氏!休装什么规矩妇人!你抬起头来!让大人瞧瞧你的容貌!”
下跪女子脸色苍白,浑身哆嗦。她自从被人牙子从家里活活拖出来,这等龌龊言语也不知道听了多少。眼见这等隐私之事都闹到衙门里了,她又羞又恨、有口难言。
柳溶月就见张王氏擦了好久眼泪,才颤巍巍地抬起头来与自己对视。
张王氏果然容貌很美!她身量窈窕,面孔白皙,就连擦泪的手指也是修长细嫩。
柳溶月再想她刚才喊冤之时遣词文雅,显然是读过书的。
她不禁狐疑:这样一个标致女孩儿,纵非大家闺秀,也是小家碧玉。怎么落到如此田地?莫非她是被人强行拐卖?难道这里还有冤情?
柳溶月正待细问她娘家在哪儿?可还有人?
谁知那个女子一看自己,竟然脸色大变!
她浑身颤抖,喉头“咯咯”,见她就如见了冤孽债主一般。
柳溶月都让她吓傻了,寻思:干什么啊?不至于吧!我哪有这么难看?!
柳大人刚想说点儿什么,谁知道那个女子把脸一蒙,放声大哭:“羞死我了!羞死我了!苏公子!我今生无颜和你相见!遭这报应不如死了!”说着,她竟看准了桌角一头撞了过去。
如此变生肘腋,柳大人如何能坐视不理?她“嗷”然一声,吓得原地蹦起来三尺多高,连累着坐在她附近的赵县丞椅子翻倒,狼狈倒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