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明珠就听苏夫人的声音轻飘飘传来:“欲加之罪,又何患无辞呢?”
王明珠显然听懂了,她身上瑟瑟发抖,一颗心却是前所未有地豁然雪亮!
她泪流满面地翘起嘴角:“是了。是张全宝先不把我当人的!”
含冤美人,怨气冲天。
苏旭心中一凛,没来由地想到了门外槐树下的那个面目狰狞的粗疏木雕。
宛平三堂
柳溶月坐在正中,赵县丞敬陪在侧。
吴班头虎着一张狰狞面孔,正在吓唬脖子上缠满了白布的张全宝:“你也有脸告?!你说王明珠生来不要脸,非得跟你睡。这话你肯说谁肯信?我明明白白告诉你!诱取良家妇女为妻妾者,杖一百,徒三年!你别以为你身上没有官司!大人要按律办你,跟捏死个臭虫差不多!”
柳溶月寒着脸孔,一言不发。
赵县丞已和大人套好招数,他有些倒是脸色和煦。
张全宝本是个没胆气的男人,他吓吓唧唧地往上看看,更加害怕。
他已认出上面这位大人!当年王掌柜与苏公子撞破他与明珠私会之事,他只当自己勾引官眷,定然会被打死。可苏相公居然为他和明珠说了许多好话。张全宝自负风流俊俏、能言会道,站在苏公子眼前,直给比得如同粪草之于灵芝!就这么着,他与明珠成亲之后,时常逼问妻子:“我与苏相公谁更俊俏些?”
后来苏旭考上探花郎,张全宝便更变本加厉地敲打媳妇:“做不得探花娘子,你这贱人可悔得上天了吧?”
虽然明珠从来对他好言好语,对天发誓绝无二心,纵他打骂也逆来顺受。无奈这苏旭这根梧桐木刺,早已深深地扎入了张全宝那本不宽阔的狭窄心胸。是以,他自己也说不清楚,抛弃明珠是为谋夺当铺不遂?是为了殷实寡妇青眼?还是为了放不下昔日气宇轩昂的煊赫情敌……
偏偏老天不生眼,兜兜转转他又落到人家手里,所以话没说三分,气焰已先馁。
张全宝摸着伤处,哭丧着脸:“大人,甭管怎么说,明珠总是跟我过了三年,吃穿用度都是我供。她又养不出儿子,又手笨不会做活,还悍妒非常,她是犯了七出之条啊!我如何不能将她卖了另娶?”
吴班头凶神恶煞:“你还放屁!就算休妻,也要明白写下休书,请四邻八家见证,然后好端端地将老婆送回娘家。如何悄默声地就将人卖了?我看你是信口雌黄!不打不行!”
眼看张全宝就要瘫软在地,赵县丞咳嗽了一声,他诈作不明就里地对柳溶月作了个揖:“大人,下官听了半晌,这不过是民间夫妇寻常厮打,张全宝受伤不重,王明珠失子惊疯,都是有情可原。”
看柳大人似在沉吟,吴班头恨恨地说:“倘若大人看这混蛋不顺眼,咱就将他收押,找苦主告他拐带也就是了!”
张全宝“噗通”一声双膝下跪:“大人!大人!我那丈人,明珠的父亲,因为嫌恶我与明珠私定终身,所以将我二人逐出家门,当初说好,他只当没生这个女儿的。您就算现在去找,她娘家也未必认账。恐怕……恐怕这官司您找不到苦主告我拐带……”
吴班头啐了一口:“好啊!果然是拐带了人家妇女!大人,咱们这就去叫王掌柜的为女儿出头罢!这伤风败俗的坏蛋,衙门如何能够轻易放过?”
赵县丞拦了一句:“有道是民不举官不究。倘若苦主不告,咱们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看干脆让他俩回家过日子去算了。”
张全宝见堂尊大人始终一言不发,他奓着胆子说:“大人,您也知道,明珠这女子不贞不洁,不贤不惠,不是什么正经妇道,她八字还重,把我孩子也妨死了。小的实在不想跟她过了……”
柳溶月寒素着一张面孔瞟了张全宝一眼:“那依你之见呢?”
张全宝畏畏缩缩:“我已三媒六证和邻居宋寡妇定了亲事,如何还能把丧门星领回家去?”他摸摸脖子,满脸委屈:“我还想治她谋杀亲夫的罪呢!这一下子白捅了不成?!”
吴班头袖子一挽:“你还有脸告状?!”
赵县丞捻须皱眉:“这吵吵嚷嚷,何时是个尽头?不若我今日出头了结此事!张全宝!你伤又不重,仔细追究起来,还有拐带妇女的嫌疑。自然王明珠也不贤德,与你过了三年,竟然暴起伤夫,让你接着和她过也强人所难。”
赵县丞向上一拜:“大人,不如干脆让张全宝给王明珠写下休书一封。他不告王明珠伤人,王明珠也别再纠缠故夫发卖。人间孽缘,一别两宽,各过各的算了。”
张全宝梗颈还要再说卖妻得银之事,谁知堂上大人冷着脸子点头:“如此甚好,速速去办!省得他俩的腌臜官司脏了我的耳朵!”
张全宝眼见这位俊秀堂尊拂袖而去,他还要呼冤,却被赵县丞一把拦住。
赵县丞低声责备:“人说你拐的这王明珠是跟堂尊订过婚的老婆?他为你多年娶不上亲,怀恨已久。只是碍着做官的面子不好将你扒皮抽筋,如今他既松口放过,你还不快快回家?”
张全宝面无人色地踉跄而起。
冷不防又被吴班头踹了一脚:“去哪儿?!先把休书写了!”
第69章 马不识途
翌日宛平内宅
按规矩择定的乳娘需高髻新衣,宫装以进。
王明珠没想到县官夫人居然拿出自己的脂粉匣子、让贴身丫头服侍她梳妆打扮。
所谓宫装,要穿交领右衽的短袄、丝绸绣花的长裙。这套衣裳本该县里出,这次却是王正家给“女儿”置办送来。那包袱里有绛袄、蓝裙,小荷包里还贴心地塞了些碎银、铜子儿。
如此搭配颜色,落在王明珠这曾经的大小姐眼中,觉得未免“乡气”。可摸摸这柔软精织的料子,她又自愧过去三年无福穿戴。王家给了她二十两纹银以为给女儿做替身的酬劳,那么现在荷包里这些零钱,显是为她设想,免得“女儿”初入王府手头拮据。
人家待她这素未谋面的“女儿”也算厚道。忽然想起家中久未谋面的父母,王明珠瞬间有泪盈睫。
穿戴已毕,诗素真心夸赞:“娘子生得好美,打扮起来就如新娘子一般。”
王明珠深深地“嗳”了口气。从小到大,她见过许多新娘,也曾无数次肖想过自己做新娘子的动人模样。可她万没想到,自己此生竟然无福红妆花轿,被吹吹打打地抬入夫家。
而这幅艳妆穿戴,竟然成了莫大讽刺!
不多时吉时已到,宛平县就要将她送入京城。
王明珠端庄起身,向苏旭沉沉下拜:“夫人大德,小女子今生无福报答,来世定然结草衔环。”
苏旭连忙搀起明珠,他将那纸休书悄悄塞入她的衣袖。
看明珠感激点头,苏旭于附在明珠耳边嘱咐:“你此去自己保重。虽做了王府乳娘,此生未必求出无期。唉,我劝你报仇之语,是怕你一时心窄,倘若你此去王府能过得顺遂,将前尘往事一概忘了也是福气。做人最要紧是顾好自己。”
王明珠银牙一咬:“夫人是世间难得慈悲的女子。您放心吧……我有分寸……”
说罢,王明珠下跪叩头,然后扭头就走。
这一拜毅然决然,这一走衣袂生风。
目送锦衣女子越走越远,终不可见,苏旭心中竟隐约升起了怆然悲壮。
他知道,自己今生大概再见不到明珠了。
不久京城礼仪房传出消息:宛平县张王氏相貌端正、礼仪娴熟、身子强健、乳汁醇厚,着入府待选。又半月之后,秦王妃诞育世子。
依旧例,世子需生养女婴的奶口哺育,明珠便理所当然地留下了。
可怜大兴县令这些日子让礼仪房的公公挤兑得死去活来,眼见这桩难办的差事终于有了完满着落,大兴曹知县感动之余,给宛平知县送了两筐春橘以为谢礼。
大兴衙役口口声声自家堂尊说了:“当官儿都不易,大人败败火。”
柳溶月苦笑收下,打赏了衙役,又给曹知县回礼了些春茶。
经此一事,宛平上上下下都道:“这回王里正肯把女儿送来做奶口,是堂尊太太劝说有功。”
“咱太太也不是一味厉害,办事的手段还是有的。”
“对对对,帮夫也骂夫,要不是这样儿的厉害太太,咱大人这么硬的八字儿也压不住!”
苏旭自做了女人,好容易得了众人夸奖,无奈苏旭那些日子就是闷闷不乐。
送走了王明珠,苏旭一直心不顺。这并非为他对明珠存了什么心思,纯是想起来明珠的遭遇就心头火起!以前不是娘们儿,未想过这事儿;现在做了娘们儿,陡然觉得天地不公!
那天下午,苏旭坐在窗边儿愤愤不平;王话痨伺候在廊上嗑着瓜子儿;看奶奶脸色不善,柳大人战战兢兢侍立在侧;诗素搬把小板凳儿坐旁边儿笑么滋儿地听着。诗素现在就爱听奶奶骂街,奶奶不愧是考上探花的聪明人儿,骂街都合辙押韵、别出心裁,比她家的女先儿说书还要好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