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娘含泪含羞,当即翻身给大伙儿下跪磕头:“我听大人、奶奶和苗太太为我做主就是……”
事已至此,一天的云彩满散。
三日之后,良辰吉时,梅娘在苗太太的一力操持之下,轰轰烈烈、热热闹闹地与齐肃拜堂成亲。
有情人得偿心愿,宛平县花好月圆。
苏旭既肯给梅娘做主,自然强忍心痛又搭了花红嫁妆给她,从此以梅娘的娘家人自居。
梅娘与齐肃无比感动,对天指日,这辈子忠于大人、夫人,当牛做马也是情愿。
回门那日,梅娘摒退左右,“噗通”给苏旭下跪,含愧含泪地开始忏悔:“奶奶对我恩重如山。这些话我不敢瞒您。奶奶,我其实是秦王爷爷派到您府里的坐探!这些日子,我很是说了些府中细情给他,我……我对不住奶奶和大人!我漏了府里的底了!”
苏旭不由大骇:“你都说什么了?!”
媚娘垂头嗫嚅:“我说……我说咱们家是真穷不是装穷……”
皇宫清凉殿
小阁之内,宝祐帝细细听着秦王府坐探的回报,不由心中大骇:“苏探花家竟这么穷么?”
下跪在秦王府当差的太监点头如同捣蒜:“回陛下的话。丁点儿不错!秦王埋伏在苏相公身边的奸细说了,确实是穷。数九寒天苏探花买不起被,苏夫人自己钻入被套想给丈夫省些棉花;为让大伙儿少吃粮食,他家的饼子都烙成屁股的形状;他家……他家的碟子都给让诰命夫人端回屋里去舔菜汤儿了……”
宝祐帝细思之下不由恶心:“这也太抠了吧?!那坐探还说什么了?”
太监用力摇头:“回陛下,再说不出什么了!宛平发水,苏大人还要赈济小民。因为家里亏空太大,苏大人养不起这坐探,已将她嫁到衙役家省粮食了……”
宝祐帝心中感动,口中喃喃:“这官太也清了!不意朕竟看错了贤人!”
第92章 圣人之道
京城
此番浑河决口实乃殷山山水爆发,冲入浑河连累永定,以至卢沟桥面水深盈尺。
前几日京城之内,五城兵马司严阵以待、囤积土石,只待护城河满溢,就要关闭九门、用屯土密封门道,防止洪水倒灌,以策京城万全。
兵马司副指挥王福江王大人跟各式土石麻包几乎拼了性命。只为承平日久,这些东西账面上应有尽有,需用时破败不堪。那装麻袋片子上老大窟窿,能让王大人钻过头去。
可把王福江急的啊,觉得自己老子当礼部侍郎都没操他这么大心!
王少爷回家跟爹一诉苦,老王大人把儿子拽到一边儿嘀咕:“儿啊,此事十分凶险,你还悟不透彻!别说此刻治水之物不甚齐备,便万事俱全,你道便可高枕无忧?大错特错!兴动土木、堵塞通衢、吃力不讨好;洪水过境,浊泥遍地,道路难行!就是日后退水,兵马司还有一番清理的污秽的麻烦。这里面一个不好,摔了贵人,脏了车马,甚至淹坏了殿宇,都是你五城兵马司的偌大过失!”
眼看儿子脸色煞白,王侍郎眉头都要栓成疙瘩了:“其实单单堵门防水、来日清淤也非十分紧要。关窍在圣上今年刚刚登基,如此甫一践祚,便有滔天洪水涌入京城,实在大非吉祥。若真闹得浊浪排空,那么皇帝下诏罪己也是理所当然。以后再提什么圣天子顺天应命可就难了。这两天圣上的脸色儿难看!我儿管着京城地面儿可得仔细,更要严防贼子趁灾作乱!”
王福江头回做官,难免慌张:“爹,那咱们该如何是好?”
王侍郎道:“为今之计,只好盼着浑河堤坝能够守住了!”
听到这里,王福江二话不说,扭头就走。
王侍郎惊问:“你去哪里?你现在是官身,就是着急也不能擅离职守上宛平帮忙!”
王福江头也不回:“替我大哥拜龙王爷去!”
此刻一心求神的可不止王福江,还有工部上下。
工部这帮老爷们平日里借河捞钱,现在已经悔断肠子了。早知今年大雨诡异、不舍昼夜,他们就是砸锅卖铁也得把顺天府内辖河堤都大修一番。可是谁能想到,自有宛平县志以来,几百年安安静静的殷山一脉竟能突然爆发山水?如今说什么都晚了,只能盼着宛平县严防死守,能护住大堤,大家才好平安过关。
亦有几个工部主事窃窃私语,说什么有人在殷山开采私矿,难保坏了风水……
结果没说得几句,这几个主事就被工部侍郎严辞喝退,不许他们再嚼舌根。
满朝上下,只有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秦王端坐府内,闲看窗外瓢泼的暴雨,坐拥柔若无骨的爱妾,对着天昏地暗灾景,美酒喝得舒心!
秦王妃对丈夫如此露骨行为颇不以为然,也曾出言规劝。不想柳氏一意巴结丈夫,随口挑了两句事端,便弄得这对贵胄夫妻当场生了龃龉。
眼看这边难以收场,幸亏小世子那乳母聪明,着人请王妃回房去照料啼哭婴儿,这才巧妙消弭了一场风波。经此一事,秦王妃不由对这乳母另眼相看,待她又亲厚了许多,不禁隐隐生出了延揽个心腹的念头。
让满朝上下都未想到的是:平素只以迎来送往、敬办皇差见长的宛平县竟然拼死守住了浑河堤坝!而且大堤合拢翌日,便是云开日明!虽然宛平有决口数处,几个村落受灾,但不幸之中的大幸是保住了京城皇宫未成泽国。
这样一来,不但顺天府面上有光,就连工部也跟着念佛。
宝祐帝面上不说,龙心甚慰。他破天荒地赏赐了苏知县纹银百两,连带着对冷落数月的苏尚书都有了诸多嘉许之辞。
苏尚书本来已经不敢承望再获圣宠,眼看儿子涉险过关,他暗地擦了许多冷汗。
苏尚书这些日子强忍心烦,也不曾派人去与儿子说明朝中利害,实在是此中关系甚大。苏尚书生怕吓到这患了离魂症的宝贝儿子。退一步说,浑河大堤是去年单县令主持修缮的,就算今年出事也不能全怪在自己儿子头上,大不了丢官回籍。
经历了三朝天子,苏尚书已经仕途心淡,就他家公子现在这个德行,虽然眼前做官仿佛还像模像样,但是宦海险恶、仕途艰辛。为皇上家哥们儿兄弟的破事儿把命豁出去犯不上。
如今苏尚书已经想开:旭儿便是回家坐吃一辈子也无所谓,至少还落下个平平安安呢。反正他老丈人有钱……咳咳……
谁知道一天云彩陡然散去,儿子还得了朝廷赏赐,苏尚书欣慰之下给儿子修书一封讲述朝中关键。书信之中,苏尚书殷切嘱咐:加固大堤、安抚民生,便已足够。至于深山洪患,从何而来?旭儿不必追究太细。山峦水险,宛平能力有限,该让工部操心,就让工部着急。
这封信言辞隐晦,满是劝儿子无过则功。其间三味,苏尚书期望儿子能够自行体会。
苏夫人知道儿子居然蒙了皇上嘉奖,欢喜得泪眼婆娑。她跪在祠堂拜过列祖列宗,才着人送了许多吃食衣物给儿子送去。
陈管家有了上回衣着光鲜让少爷打劫的教训,这次特意换掉整齐衣裳,穿成褴褛德行,再挎上个撒气漏风的篮子,这才弃车步行,一步一挨地上宛平县拜见本家儿大少爷去也。
此情此景落在京城百官眼中,那就是苏尚书行规步正,越老越廉的铁证!
苏旭先细细看过父亲的书信,再以一个农民揣的姿势,居高临下地打量着老娘送来的东西。唉,全都是她“儿子”爱吃的,竟然没给少奶奶捎来一点儿。
陈管家说了:“知道少爷出息了,太太欢喜得跪在祠堂替少爷谢了半日天地祖先。”
苏旭心中冷哼:找媳妇借钱修祠堂,拜祖先保佑您儿子。亏您为难的时候搂着我肩膀头儿,口口声声说拿我当亲生的我还相信了!啧啧,谁说一品诰命就不口是心非?
站在他身边儿的诗素有点儿看不下去:“奶奶,陈管家可要走了。您真一个子儿不赏?您如今都是诰命了,您都有俸禄了,您一毛不拔不合适。”
苏旭嘬着牙花子道:“不打发还待如何?”说到这里,苏诰命花容一肃,杏眼一眯:“要不然……咱再搜搜陈管家,看他能给咱留下什么?”
诗素想想上回陈管家的遭遇,暗道一声造孽,匆匆跑去护送陈管家出门了。使唤人向着使唤人,现在不是日子过不下去,也不能回回都指着抢老头儿为生。
看诗素领着陈管家走远,捡不着算丢的苏旭愤愤不平地拿起老娘送来的花糕,解恨似地大嚼了起来。
朝中纷纷扰扰出了这些事情,柳溶月忙在宛平,懵然不知。
她怎么能够想到:朝野上下、众目睽睽,当今圣上的脸面、在朝权王的野望、多少大臣的前途,竟然都系在她脚下的这堆湿土上!
那日,柳溶月坐在小船儿之上,划行于浊浪之中。她用力嚼着一块儿风干的烙饼,实实在在地与民共苦。自决口以来,柳大人已经当了好几天“水上漂”了。她极目四望,浑河水宽,浩浩荡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