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溶月觉得这回妹妹的神情简直就像听到了胡言乱语。
她开口抢白:“我管它井水是如何受污的!姐姐你刚才说那地方叫什么?羊……羊圈似的地方!想来不过住了些无知村妇、狡诈刁民,他们的性命也配关天么?”
柳溶月顿时不悦:“朝颜!你怎么能这么说话?谁人不是一条命?谁的性命不关天?这些村民中毒生病,便是因为殷山上胡乱开矿,所以才脏了水脉!倘若咱们对此置若罔闻,那便是草菅人命!是要遭报应的!”
谁知柳溶月就见妹妹瞪大了眼睛,人家是好稀奇地看着自己:“我竟不知天底下还有这么多报应!想咱们太祖爷爷拔剑起兵打天下,尸山血海杀人无数才打下锦绣江山。太祖爷爷得什么报应了?人有贵命,自然发达。生来命贱,就如猪狗。他们不会投胎,没有福气,怪得谁来?”
柳溶月对妹妹的耐心几乎告罄。
她心里有话,不便明说:太祖爷爷自己是大富大贵得享天年,可他眼睛刚闭上眼睛才几天,儿子孙子便自相残杀,打得昏天黑地!想那深宫之中斑斑点点,哪一滴不是他子嗣的鲜血?我瞧他死不瞑目才是真的!
既是话已经谈到这里,柳溶月索性下定决心对妹子把话点透:“朝颜!殷山之上素有贼子,他们竟敢私造甲兵!而且这伙人抢男霸女,我亲眼看见秦王府上的宋长史跟他们有所勾结,为非作歹!此间又有人命,又涉反情,谁敢等闲视之啊?苏大人依法详查难道有错?他不闻不问才是玩忽职守!”
看朝颜脸色陡然难看,柳溶月只当她年幼胆小:“妹妹不怕,妹妹别慌。此事好在只是牵扯了王爷的随从,还没闹得太大。你回府之后好生劝劝王爷,家中纵有不贤不肖的小人,雷厉风行地打发了,王爷还是满朝称颂的贤王,妹妹还是女子艳羡的侧妃!”
柳溶月却不知自己这句“侧妃”落到妹妹耳中格外扎心,她陡然脸色大变:“柳溶月!你在胡说什么?难道王爷现在便不是贤王?王爷身边儿哪儿来的坏人?你又哪里会什么医术?你怎么能去帮忙看病?我告诉你,红口白牙,污蔑宗室,罪在不赦!王爷真命天……王爷他凤子龙孙,也是你能攀扯的?!”
柳溶月从没见过如此悲伤愤怒的朝颜,一时被她吓了一跳。倘若是一年之前,她定然被妹妹劈头盖脸数落得大哭出来。可是现在她不会了,柳溶月细细咂摸朝颜话中的滋味,尤其那句“真命天……”什么的言辞!她忽然觉得十分无力。妹妹什么都明白,妹妹就是要死心塌地跟着秦王执迷不悟下去。
朝颜从小儿心高气傲,人家做了侧室尤嫌不足,还盼着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呢。
柳溶月蓦然觉得眼前的妹妹特别陌生,她知道自己已经无法劝动她了。
沉默了好一忽儿,柳溶月温柔地端起桌上的流心红李子:“朝颜,咱俩许久不见,难道见面就是为吵的么?姐姐记得你小时候最喜欢李子。爹娘不在,姐姐就是你的娘家人。你瘦了,要保养好身子。”
柳朝颜没有想到,事已至此姐姐还能对自己和颜悦色,姐姐居然还记得自己最爱吃什么水果,她竟然还肯当她是自己娘家人。
柳朝颜的眼圈儿红了红,她也陡然放软了声音,似在苦苦哀求:“姐姐,姐姐,你去劝劝姐夫,不要再查了!不要再问了!尤其是那个什么贱人胡氏的案子!一个百姓家的女儿,死就死了,她一条性命还能大过朝局?姐姐你知不知道孰轻孰重啊?”
柳溶月慢慢地垂下了拿着红李子的手指,她失望透顶地看着朝颜:“妹妹!你我也是百姓人家的女儿!咱们都只有一条大不过朝局的性命!朝颜,我来问你,倘若是姐姐被冤,甚至你自己被冤,你难道也会如此冷心冷情,不讲道义么?”
柳朝颜一时脸色大变。
也不知为什么,她的眼神绝望地瞟向了墙角的那几只箱子。
良久,朝颜忽然挑唇一笑,脸色变得娇娆。
柳溶月就记得,妹妹的声音忽然变得好甜好甜的。
她抓着自己的胳膊,撒娇地摇啊摇:“姐姐,咱们从此都不说这些了,好不好?”
第115章 晴天霹雳
宛平三堂
柳溶月虽然很想留妹妹用了饭再去,无奈姊妹二人都架不住两边的丫鬟、女官苦苦相劝,她和朝颜不过谈了一个时辰便匆匆别过了。
王府女官是得了王爷嘱咐,不愿这位妾室在外面待得太久,生怕她言多语失坏了大事。
宛平县劝夫人别留人家太久,单纯是因为借家具摆设的老板下午就要过来搬东西了。
柳朝颜临去之时,指着墙角的四口箱子满脸为难地对柳溶月说道:“姐姐,我有一事求你。这四口箱子是我成亲以来,王爷背着王妃给我的珍贵私赏。最近长公主整肃宫眷的奢靡之风,王爷特地嘱咐我不许拿出来招摇。这些东西让要是王妃的心腹瞧见了只怕多事。所以妹妹想求求姐姐,暂将这些东西寄放你家。等过些日子,长公主的威风也耍得差不多了,我再找姐姐来取回去。”
说到这里,柳朝颜眼圈发红,声音哽咽:“这些东西不是我要的,王爷赏了又不让我说。这不是让我弱女子为难?姐姐!如今爹娘回南,我在京城无依无靠,你再不帮我,我真是没有办法了。”
在那年头儿,已经出阁的豪户姊妹互相掩藏体己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见妹妹说得如此恳切,柳溶月自然不能拒绝。她见每个箱子上都严严实实地挂了大锁,正想找朝颜要来钥匙当面查点里面的东西,或者干脆贴上封条注明是朝颜所存。
无奈其时已近正午,秦王府里的女官三催四请,诗素和王话痨杀鸡抹脖子地使眼色让奶奶赶紧送客,被情势所逼的姐妹俩不得再说什么,只好相顾洒泪而别。
目送着妹妹远去的背影,柳溶月心头百感交集:现在爹娘不在身边,我俩理当互相扶持才是。再想想王府女官肃穆的神色,柳溶月深深叹了口气:看来妹妹这侧室做得也不顺心。再深思一步,倘若秦王出事儿,肯定会连累妹妹。
唉,这可怎么办啊?
柳溶月这边儿念头还没转完,忽听院子里脚步匆匆,仿佛来了好多人。
须臾,诗素匆匆进来拉她去后面回避:“小姐,家具店老板带人来搬家伙了。”
柳溶月和诗素站在屏风后面,就听外面一个蛮熟的声音言笑晏晏:“诸位老板,大伙儿上眼!这堂家具可是地地道道的黄花梨木!要不然也不能摆在县太爷的屋里招待贵人用。大伙儿看看这木质,再瞧瞧这榫卯,老客我才带着您来,要不然想来县太爷家买家具的有的是。”
有个陌生的声音迟疑地问:“老沈啊!可是这一套在你店里摆了三年多了都没卖出去,你不是前两天还说给我打个八折的吗?怎么现在还加价儿了呢?”
那位被称作“沈老板”的男子口中“啧啧”:“那能一样吗!这堂家具可是皇上家亲戚用过的!贵气!”
柳溶月点点头,心道:这莫不就是我从大兴县挖来的那个家具店老板?前两天跟我聊的时候还跟我哭诉什么他为人老实木讷,不擅买卖经营!
呵呵,呵呵,呵呵呵……
男人的嘴啊骗人的鬼!
这帮人刚出去,瓷器铺的老板又带人走了进来。
他一进门就高声吆喝:“可了不得了!这可是贵人用过的茶壶茶碗……看上什么您只管挑,买大件儿的有宛平的衙役哥给您送家去!买套碗碟儿,逛趟衙门,您就说体面不体面?我跟您说,我要是您这事儿我能吹到我孙子成亲!”
如是再三,等这屋里的东西给搬出去得七七八八时,柳溶月的耳朵里已经灌满了“哗哗哗”数银子的声音。合着这帮老板把东西拉到宛平三堂就拿他们这儿当自家铺子了,一番花言巧语地说项买卖儿,这大半天他们赚的纹银让柳溶月听了都眼红。
她咬着牙小声儿问诗素:“今天屋里这些东西是借的还是租的?”
诗素说:“租的啊!不给钱谁白借?”
柳溶月无比敬佩地点点头:“一条活鱼吃两端,他们这买卖做得甘蔗竟有两头甜!”
当外面的买卖悉数做完,诸位老板都挣得钵满盆满,屏风之外终于回归平静。
柳溶月和诗素缓缓走了出来。柳大小姐以一种古怪的心情看着刚刚还富丽堂皇的三堂突然变得家徒四壁。那时夕阳透过窗纸映进屋来,孱弱的日光给三堂添了些凄凉的色彩。
柳溶月陡然打了个寒颤,她隐约觉得有些不安,可又说不清到底哪里不对。
房门之外陡然传来轻快的脚步声,柳溶月抬头一看,这回是苏旭推门而入。
苏县令兴冲冲地拽住了她的手指:“月儿!我大概是找到胡氏贴身丫鬟的下落了!”
柳溶月浑没想到地“啊”了一声:“这可真是皇天不负有心人!”
自来宛平上任,胡氏的案子他俩从未放下过一天,苏旭不但日夜认真研读案卷,寻找拿问与主母私通的小厮柳溶月也没放下过。谁知这名小厮便如消失在天地之间一般,不但没有任何去处,便是从何而来也没人能说清楚。案卷之中,作证之人都说这个犯案的小厮是两年之前让查渊瑜收下的,本身姓杨,小名儿“大春”,不知哪里人世,也不知道今年几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