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话痨有点儿腿软,他擦把冷汗嘀咕:“大人,咱好汉子别吃眼前亏吧……”
里屋,小房儿。
鲁铁匠大马金刀地坐在凳子上,反复磨着一把寒光闪闪的利斧,他冷眉冷眼地看着站在对面儿的苏旭和王话痨,时不时从鼻子里哼出一口凉气儿。
对家儿还没说话,王话痨的牙关已经微微打颤了。
奈何苏旭从小儿就不是吃亏的人!凭什么你坐着我站着啊?你杀过人,我还监过斩呢!咱谁含糊谁?
他左右看看身边儿倒是有个马扎儿。苏旭将马扎儿勾过来,一屁股稳稳当当坐在了上面。他倒要看看鲁铁匠会把他们如何?你这座宅子纵然严实,好歹也在宛平境内,苏旭断然不信鲁铁匠能悄无声息地把他和王话痨分尸在此,就算他打不过鲁铁匠,王话痨的嗓门儿也必能把方圆三里都惊动了。
想到这里,苏旭越发有底,他满脸不悦:“鲁铁匠,我和我家随从好心好意帮忙把你兄弟抬回来救治,你不感激我俩也就算了,怎么还把我们关在屋里了?你说吧,你要干嘛?还讲不讲江湖规矩?”
鲁铁匠想不到这个白面书生竟然如此胆大,他不由呆了一呆。
他虎着脸问:“方才听我兄弟说,他们本意是要掏个公子的钱袋,是你将他的买卖撞破。如此说来咱们就是对头!”
苏旭脑子极快,他冷笑一声:“明明是你那兄弟有眼无珠!什么样儿扎手的买卖他都敢做。也不瞧瞧,那公子的手下蜂腰猿背摆明了是个会家子。他非得莽撞上冲。要不是我拦一把,你兄弟现在让人家活活打死了也说不定啊。”
王话痨连忙接上话茬儿:“就是!就是!鲁铁匠!你家兄弟让人家打得跟茄子似的你没看见啊?今天好险!要不是我们公子说好话儿,你兄弟就让人打死了!”
王话痨没想到平日闺中好女似的大人现在竟如此胆大,他站在他的身边儿都不由得挺胸抬头。反正天塌下来砸大个儿,大人比他高半个头呢!
鲁铁匠见苏旭和王话痨如此理直气壮,一时也有些犹豫:“敢问公子姓字名谁?哪里人啊?”
苏旭脱口而出用过的化名:“在下姓柳名澄辉,家住京城。”
王话痨心下好笑:不错,我们大人这是出嫁从妻了。只不过他嘴角还没来得及翘一翘,先知先觉的苏旭已经偷偷踹了他一脚。王话痨顷刻立正,而且面目庄严。
鲁铁匠道:“不知公子平日做何营生?”
苏旭满脸不耐烦:“原是宛平县令的师爷!无奈朝廷太抠,所以请辞不干了。”
苏旭这么说,一则是宛平县内许多人都知道苏大人身边儿有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柳师爷,既然用了柳澄辉的名字,只好将这个假扮的身份也搬出来;二则么,他总不相信鲁铁匠敢对县太爷的熟人下了毒手。
鲁铁匠眼睛一亮:“此话当真?您不但识文断字,而且还跟宛平衙门有些交情?”
苏旭真心叹息:“男子汉大丈夫找了个养不活自己的营生,很有面子么?自然是真的!”
他没想到鲁铁匠竟然喜笑颜开:“原来是柳师爷!失敬失敬!”
苏旭就差翻白眼了:“别!如今我已不是宛平师爷了。您叫柳公子就行!”
鲁铁匠品着这话,眼前公子似乎对宛平知县颇有怨气,再察言观色见他神情不似做伪。鲁铁匠顿时欣喜,那么有桩买卖也许能够着落在这家伙身上。
想到这里,他笑吟吟地放下了手中的板斧,腆着脸凑了过来:“柳公子,既然您已不在衙门做事,兄弟倒有个想头儿,不如咱们哥们儿一起合伙儿发财?”
苏旭本想把这伙人抓回衙门就算了事,没想到对方还有如此一说。
他眼珠转转:“哦?如何发财?愿闻其详!”
鲁铁匠凑过来小声嘀咕:“柳公子,不瞒你说。我们兄弟这几年纵横北直隶,颇做得些无本的买卖。”他屏住呼吸,待要仔细查看苏旭脸上是否出现了惊恐厌恶的神色?谁知对方青年满脸坦然,果然是个人物。
苏旭微微一笑,铁心要套他的口供:“我却不信!想我随苏县令来此地做官也快一年了,并不曾听说哪家富户报了失盗。只怕是你吹牛。”
鲁铁匠其实头脑简单:“切!我们偷的人家统统非富即贵。哪个官员宅里不是满满金银?公子你年轻不知道,这帮人得财不正,即便是丢了东西也不敢大肆声张!所以我们这聪明买卖才平安做到如今。”
苏旭还没待如何,王话痨一张大嘴已经惊得合不上了:“还……还能这样儿的……”
看苏旭还是满脸狐疑,鲁铁匠“嘿嘿”一笑:“我空口白牙说这些公子定然不相信。我说一票大的,你准听过!失盗的人家就是你们苏县令的亲爹苏尚书!苏县令成亲的聘礼就是我们偷的!里面那柄金锭如意,做工精巧,不愧御赐之物,可让兄弟们开了眼界。唉,谁能想到苏尚书竟是个问心无愧的清官?他丢了东西还敢去报案的!当时此事当时闹得满天风雨,我们是被挤兑得没法儿才吐出一半儿扔到狐狸洞里!我们当时想着这笔财我们纵发不了,也要恶心恶心苏尚书跟他儿子!怎么样?我说得如此详细,柳公子您总信了吧?”
苏旭听了这话,邪火上撞脑门儿!
狗奸贼!原来是你们搞得鬼!你害我家差点儿户灭满门啊!要不是太后开恩,去年我和我爹差点儿跪死在宫外御街!
苏旭深吸一口气,这才勉强压下去杀心:“哦?竟有此事?我姑且信你一回。不过咱们的营生向来井水不犯河水,又如何能一起发财呢?”
然后,苏旭就见鲁铁匠的脸色十分古怪:“说来歹运啊!无论兄弟们如何妙手能干,做买卖总需有个识文断字、能辨贪官、能销赃物的内行人做些调度。不瞒你说,如今我们手上砸了许多好货,大佬说风声太紧不给咱们销赃。可兄弟们也要吃要喝啊。倘若你能帮我们顺顺当当将这些烫手的东西变卖,我们全伙乐意奉您做个军师。”
苏旭当时是真心奇怪了:“你们干了这么多年,竟然还没个头目么?”
鲁铁匠长长叹了口气:“原是有位蒋大哥的管事的,谁知前日他让雷活活给劈死了!”
那日,在鲁铁匠、跌打大夫,以及四个互相扶持伤患的共同逼迫之下,苏旭和王话痨双双被黑布蒙眼、推上驴车。
鲁铁匠只说要带他们前去做买卖!
王话痨都吓坏了,他挨着苏旭小声儿嘀咕:“大人……他们这不是要抓咱去卖身吧?”
苏旭就是让他们黑布蒙脸,也忍不住翻好大白眼:“话痨,做人要有自知之明!韦娘为妓都没啥生意,您这模样儿能做上买卖?”
王话痨心下稍安:“也对!抓我干活儿去就顶天儿了。”
话说到这儿,王话痨忍不住想起殷山之上那些被骗去做工的农人,也不知他们是不是都平安回家了。
唉,歹人作孽啊。
苏旭坐在车里,就觉得这一道儿上七扭八拐似乎走出去很远很远,可路面儿繁华依旧、吆喝热闹。
就在苏大人狐疑这到底是要去哪里的时候,他觉得王话痨再次凑到自己的耳边悄悄说道:“大人,他们在拽着咱们乱转,其实并没走出去多远。哎?我怎么觉得这里的吆喝声音这么耳熟呢?这不是杨大嫂铺子旁边儿的洗澡堂儿么?”
王话痨话音未落,驴车陡然停驻。
鲁铁匠一掀车帘儿,将苏旭和王话痨飞快拽了下来,他不由分说地将他俩推入了一个小小院落。
即便眼前发黑,即便晕头转向,但只闻这里熟悉的味道,王话痨就知自己到了何处!这就是杨周氏开的那间茶汤铺!
有了这个认知,王话痨胸中万般情绪齐齐上涌!他简直不敢置信:刚强谨慎的杨周氏难道和歹人是一伙的?!不能够吧?!周姐姐是多好的一个人儿啊!
王话痨晴天霹雳,王话痨万念俱灰,王话痨当时只觉天旋地转!
他完全不能接受自己偷偷喜欢了小半年的女子……她竟然是个剽悍女贼!
王话痨少年情怀遭受重创,委屈热泪、当即涌出:“你,你骗得我好苦!”
被推搡的苏旭完全不能理解王话痨的伤心怀抱,他胡乱宽慰着他:“话痨,你哭什么啊?我没骗你!他们真不是让你卖身的!你想太多了……”
苏旭万没想到话痨听了这句,哭得更痛了:“她……她要变心了,我还留着清白干嘛……”
给强逼着坐在屋里的杨周氏这会儿也是心神忐忑,听见院子里有个熟悉的声音又哭又嚎,她立刻从窗户纸窟窿觑着眼睛往细看。当杨周氏看明白了给蒙着头推进来的竟是话痨大兄弟和堂尊大人之后,这女子的心都凉了:完了!这帮包下我铺子的男子定是歹人啊!我说不让我们娘儿俩出去呢!这就是一帮坏蛋!
杨周氏素来刚毅果断,她强行稳住心神,飞快拿了个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