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平县坟地
萧瑟冬风,吹动黄草。
苏旭没想到查渊瑜的坟包荒草零落,粗疏不堪。这大概是家中无人为他操持祭奠的缘故。而他身首异处的妻子胡氏并没有福分葬在丈夫身边,她甚至无法入土为安。
胡氏是杀人凶手、通奸淫妇,生前是查渊瑜从外地买来,死后没有娘家为她收尸掩埋。苏旭听说,胡氏死后让衙门随便用芦席一裹,便扔到乱葬岗中喂了野狗。
这女人命薄如纸,此生虽人若畜!
苏旭默默祝祷:胡氏、查生,倘若你们泉下有知,便保佑我开棺平顺,为你们伸冤报仇!
衙役们很快掘开不厚的封土,露出了查渊瑜的简陋棺木。此人显然是死后被迅速下葬,所以葬仪甚是草草。
苏旭不由喟叹:查渊瑜生前经营珠宝,家资也算富裕,不到三十便娶了幼妻、房中亦蓄美婢。按理他的后事不该如此寒酸。那查渊瑜的万贯家财去了哪里?齐肃他们去鸣玉坊老梅家中搜寻,也不见什么金玉珠宝,只有一些日常衣裳。
苏旭得亏做了快一年小媳妇,他粗略扫一眼那些绸缎衣裳就已隐约有数,只看这些衣服他就知老梅日常戴何头面?这女人家资大概如何?于是苏旭就更有信心,金银珠宝不会凭空不见,鉴于他们宛平县新进冒出来的珠宝商人上庙里修行去了,贼子大概不能很快销赃,那嫌犯的这些东西就定然有下落!这些东西也必能证死嫌犯!
很快,衙役们就开了那副粗陋棺材,查渊瑜的尸体终于重见天日。
苏旭特意甩开吴班头等人与黄仵作并肩上前查看,他们只见棺木之中尸水浸润,查渊瑜的尸身溃烂,昔日富商已经大半变成白骨。苏旭仔细看时,棺中不过寻常被褥枕头,一点珠玉随葬也无。可见金银姬妾身外物,果然生不带来死不带去。
苏旭信手接过黄仵作递过来避秽的苏合丸含入口内,苏大人在宛平办事亲力亲为,属下已经习惯了大人不避艰险,啥事儿都要上前。
黄仵作挑开骸骨上的被褥、衣衫,仔细观察尸身现状。苏旭虽然学得医术,但是对死人无法“望闻问切”,他不由有些发懵。
好在黄仵作经验丰富,他只粗略一看,便叹息一声:“唉,这人是给活活打死的啊。”
虽然苏旭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是听了这话还是心头一动:“黄仵作何出此言?这人在咱们案卷中可是被砒霜毒杀。”
听了这话,黄仵作干脆没搭大人这个话茬儿,他在棺材里鼓捣了半天,把尸体的脑袋举了出来:“大人您看,这男尸的后脑都塌下去了。这必是棍棒之类钝器损伤。此人枕骨已经碎裂,这要不死,他便是个金刚。”
惯给活人看病的苏旭让黄仵作吓了一跳,他不知道过验骨的手法竟然可以如此粗暴!不过想想也是,反正这脑袋查渊瑜也用不上了,让他们研究研究量大概人家也不至于挑理。
苏旭歉意地细看那头颅,果然是枕骨破碎,裂缝尤有血痕。可见这是生前出血,死时并未愈合。黄仵作放下脑袋,又开始扒拉亡人身体。这回不用黄仵作细说,苏旭也看见死人雪白的肋骨上有些微裂痕。他伸手扒开衣袖,苏旭就见此人右下臂也有折断之处。
联想张全宝招认曾经目睹查渊瑜被人追打,那么他通身是伤也就说得通了。苏旭再回忆案卷之中,胡氏最初招认的只言片语,是说看见查渊瑜被小厮、丫头扶了进来。查渊瑜当时满身酒气,丫鬟老梅说主人醉酒,要蒙上头躺下睡一会儿。谁知丈夫就此一睡不起,等她再看之时人已咽气了。
因为不能诊脉,苏旭不能确认此人生前是否服毒,他看向黄仵作:“依你看来,此人有无可能是被毒杀?”
黄仵作摇头:“我看不会!您看后脑枕骨这一下子就是致命伤。凶手何必再费那个毒药?”即便是如此说话,黄仵作还是在遗骸心、胃附近搜索有无发黑的骨殖,并以银针探看不多的腐肉。
苏旭与黄仵作悉心搜寻良久,尸身上都无中毒之相。
苏旭满脸沉吟:“可案卷上写着查渊瑜是给毒死的啊!砒霜致死,白纸黑字。”
黄仵作思忖半晌,嘿然有声:“大人!你看那案卷上可有尸格?尸格是何人所签?”
苏旭闭目回想,案卷中的尸格竟是单县令签署!
回想当初看到案卷,苏旭和柳溶月俱是初学乍练刚当官,自然看不出此间蹊跷。现在回想,果然里面大有破绽。
苏旭追问一句:“那么当初审案之时,查渊瑜的尸身难道不是仵作验看么?怎么能出如此纰漏?”
黄仵作微微冷笑:“案发之时单大人说天气炎热、尸身腐败、死人已入土为安,所以不堪验看。而且胡氏全部招认亲手下毒。小的还能说什么?只是按律仵作不曾验看,我便不肯在尸格上签字画押罢了。”
听到这里,苏旭点一点头:“既如此说,那么胡氏当真是冤了。”
黄仵作垂下眼眸,后退一步:“大人圣明。小人从来都觉此间大有蹊跷。”
苏旭双手背后,仰望苍穹,长长地叹了口气。
他以为青天此刻会有异相,他以为会有狂风怒号,他以为至少会有雷霆闪电划破遥远天际。可是没有,没有,都没有。
此时云淡风轻、此时旭日有光,就连那个久违的疯道士也不曾出现。
唯寒风肃杀,坟头草黄,荒冢野坟,分外凄凉。
苏旭忽然生出深深的无力感:他觉得自己依旧对不起胡氏。即便他给她翻了案,那又如何呢?迟来的清白还是清白么?他终究不曾救下她花朵似的性命!便是胡氏怨气冲天依旧要找他索命,他也无话可说。胡氏啊,只求你不去迁怒月儿就好……
想到这里苏大人的袍袖无风自动,早盯着这码事的王话痨立刻不由分说挤了过来!
王话痨蹿来之后,立刻直眉瞪眼地盯着中。大伙儿就见王话痨煞有介事地上看、下看、左看、右看,定睛细看、看了再看,最后他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
他这番鬼祟的举动,搞得吴班头他们目瞪口呆外加毛骨悚然。
苏旭心道:挺好!我们这伙儿人里要说做戏还是话痨第一。
苏旭就见王话痨小心翼翼地对着棺材再看一遍,然后他仿佛从里面捡起什么东西。
吴班头不知道王话痨拾了什么,连忙要挤过来瞧。
早就预备在侧的齐肃貌似很没眼力见儿地也往拥了过来。齐肃不愧做了多年猎户,现在刻意往前冲,自然而然地一屁股把吴班头给挤到了身后,他嘴里嚷嚷:“怎么了?怎么了?话痨哥你捡到什么了?”
王话痨“嗷”地一声:“大人!您看呐!大人您看这是个什么?!”
就这样儿,王话痨背对着吴班头,齐肃把王话痨挡了个严严实实,他二人似是把那什么东西交到了苏旭手中。
也是王话痨太过一惊一乍,齐肃都有点儿听不下去,他轻轻推了推他:“嗨,戏有点儿过。”
王话痨连忙往回收束,他顷刻由咋咋呼呼改做嘀嘀咕咕。
须臾,苏旭就听王话痨用气声儿趴在自己耳边说话,他还鬼鬼祟祟地往自己手里塞了个圆乎乎的东西:“大人!您看这是什么?”
苏旭看着自己手里忽然多出来的烧饼,差点儿“噗嗤”乐出声儿来。
然后,苏旭就觉王话痨掐了自己一把,他小声嘱咐:“大人!忍住!”
苏旭连忙把烧饼塞到怀里,他高声说道:“啊!这可是个了不得的证据!看来破案的关窍!既然发现了此物!那什么……话痨啊!今天……呃……太晚了,咱们明天就去查渊瑜的内宅里细细搜查一番!”
终于挤过来的吴班头急得脸上都见汗了:“大人,您到底找到了什么证据啊?”
苏旭满脸慎重:“吴班头,今日不早了。你且回衙门好好安歇。明天你跟我去查渊瑜卧室里搜搜就知道了!唉,看来这查渊瑜他的确留有遗书啊……”
单看吴班头这阴晴不定的神色,苏旭就知道:鱼能入网!
黄仵作这边儿收拾东西,要带尸首回衙细验。黄仵作当初就觉得此案极其蹊跷,如今老天开眼大人重审,他都觉得扬眉吐气。谁说人间没有青天?!
李司吏和赵县丞相对叹息,这二人对县令大人敬佩之余,难免为他担心。宛平怪事种种,根在何处,他们心里多少都隐约有数。可那位贵人,可是寻常人管得了的么?
哎,现在就盼着大人福大命大造化大,家里还有个管用的爹!
深夜查渊瑜旧宅
废宅凄清,满地落叶。
天色漆黑一片,刮风如同鬼哭。
这院里看着无人,其实旮旯里都满了。
卧室之内埋伏着苏旭,煤堆后头眯着话痨,房檐儿上趴着齐肃,黄仵作和他徒弟躲在门后,杨周氏的娘家兄弟握着棍子前来助阵,赵县丞带着小舅子藏在了井边儿。
那夜,查家废园里鸦没鹊静;那夜,查家废园里杀气腾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