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窦儿强打精神,装出笑脸:“多谢陛下。”
谁知下一须臾,皇帝却拍着她的手笑道:“既然说了谢,便不可口惠实不至。窦儿心细体贴,毓德宫柳氏你便替朕照拂着点儿。偌大皇宫,朕只信你。”
洪窦儿忍住了没出声叹气,她觉得皇上有点儿不是东西。
便在此时,内监冯恩在门外低声回禀:“陛下,丽太妃忽发惊厥已经病危了。”
宝祐帝和洪窦儿不由对视了一眼,丽太妃年纪还轻,平素身子还好啊。
冯恩在门外继续说道:“今日腊月初八,下午太后娘娘带着一众太妃在奉先殿祭拜先帝,谁料忽然一阵恶风吹着太妃。太妃吃了惊吓,回宫就病倒了。太医说情形不是太好。秦王妃已经匆匆带了小世子来宫里侍太妃的疾了。陛下您看……”
皇帝问:“秦王竟没进宫么?”
冯恩嗌了口气:“今天上午,顺天府和三法司共同裁定现任宛平知县齐良斋有杀妻之嫌。秦王爷大约是觉得此事新鲜,他……他听审去了……”
看皇帝不动,洪窦儿轻推了推他:“陛下。太妃尊贵,出了这等事您总要去看一看啊。”
宝祐帝心道:罢了!注定今日不得消停!
太妃病重,皇帝来探也有诸多避讳,多数只是行礼如仪。
让宝祐帝没想到的是,例行问过太医,看过脉案之后,竟然有个伶俐宫女悄声将他请去了偏殿。
偏殿之中,肃立一人,凤冠巍巍,仪态端庄。
那人轻轻回过头来,恭谨向自己下跪行礼:“秦王妃杨芷兰叩见陛下。”
宝祐帝抬手命她起身,信口和弟媳妇敷衍家常:“太妃病重,偏劳弟媳了。弟媳此来便在宫中住几日吧,服侍得太妃病体痊愈,也是王妃为我兄弟分忧。”说到这里,皇帝慨然笑道:“倘若太妃病势好转,朕定然重重赏你。”
秦王妃肃穆起身,她望着皇帝久久无语。
正在宝祐帝不知秦王妃这是意欲何为的时候,他忽而听到了她的悄声细言:“倘若臣妾能为陛下、为朝廷分忧除害。陛下又要如何赏赐臣妾?”
隐晦灯火之下,看着弟媳妇端严稳重的面孔,宝祐帝突然倒吸一了口凉气。
刑部大牢
腊月初八,冰天雪地。
沈彦玉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上这儿来寻这道晦气?纵使表妹托他来探监,可那又能如何呢?弄不好表妹这会儿已经琵琶别抱,攀上高枝儿了。
随手打赏了牢子纹银,沈彦玉心中更是不平,满朝上下旱涝保收的大概也就是各处牢狱了。苏旭你多余夏天跟河堤玩儿命,让大水冲进京城,没准儿还能洗洗天牢的腌臜。
沈彦玉裹紧了斗篷,快步走到关着妹夫的牢房跟前。
他匆匆递了张表妹亲手所书的薛涛红笺给里面那人。
表妹这张纸,写得好蹊跷。
只一年不见,这丫头竟能写出来士子一般的馆阁体。
这还不是最古怪的,古怪的是表妹给她朝思暮想之人胡乱写了句满是错字的经典:子谓公冶长,可妻也。虽在抽屉之中,非其罪也。
让沈彦玉更没想到的是,身陷囹圄苏旭盯了这张不知所云的便签良久,忽然“噗嗤”笑了出来。
深牢大狱之中,苏旭的笑容纯真和煦,直如三春暖阳。
那一瞬间,沈彦玉怅然若失,他这才确信:表妹和此人……真是心意相通……
第148章 朝局有变
皇宫内库
宝祐帝自探视丽太妃回来,独自沉吟了许久,随口吩咐冯恩去内库挑坛美酒赏赐王妃。
冯恩一时没能领会皇上的意思,还想请旨赏什么酒好?
宫女洪窦儿却已自告奋勇地接下了差事,宝祐帝意味深长地瞧了她一眼,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寒风凛冽,铅云密布。
洪窦儿揣着双手逡巡于内库,谁也不曾看见,她冰冷指间藏了支羊脂玉瓶,瓶中装满了殷山泉水。
内库的管事太监心中纳罕:这位宫娥洪氏如今可算是陛下最贴身之人。至于多贴皇上身么?嘿嘿,瞎子都看得出来!过些日子,人家得封号、做娘娘也是理所应当之事。皇上要赏弟媳妇东西,来个人说一声就是了。怎么有劳皇上跟前的红人儿来亲自挑选?
不多时他就见洪窦儿从里面抱了一小坛二十年的陈酿竹叶青出来。
许是雪天迷了眼,许是天黑灯不亮,老太监怎么一瞥之间觉得那陈年美酒已经泥封开裂了呢?他刚想上前劝说洪氏去换一坛,却被跟来的内监拽了拽胳膊,显然是拦着他不要多嘴。
皇宫慈宁宫
侍疾一宿不曾合眼的秦王妃没想到皇上突然送来赏赐,不过只发呆了刹那,她便挑了挑血红的嘴角。
王妃谢恩之后,亲手自那美貌宫女手中接过佳酿,她凝神打量了来人几眼,忽而笑问:“你可是皇上身边那位如今姓洪的姑娘?”
“如今姓洪”,这话说得诸多古怪。
秦王妃微笑颔首:“我听王爷私下里说起过你的事。”
眼见洪窦儿脸色惨变,秦王妃温柔和蔼地拍了拍她的手背:“姑娘放心,我自然会想法子超脱出来你这无辜之人。”
洪窦儿愣怔须臾,向王妃重重叩头:“小女子并洪大人一家,定然铭记王妃大恩大德。”
心领神会的王妃此刻笑容简直大慈大悲:“你就放心吧……”
皇宫清凉殿
满朝文武谁也没想到,到了年底朝事却越忙了起来。
刚过四巡的丽太妃不过在奉先殿受了一场惊吓,竟然肝阳上亢、风痰互煽,不过几天的功夫就薨在了慈宁宫内。丽太妃年轻时为文宗显皇帝宠爱,又是秦王生母,哀荣自应盛大。
年根底下,正是礼部忙得不亦乐乎之时,又碰上这样一桩极要紧的丧事待办,顿时乱到左支右绌。更兼秦王为人苛刻,对他母亲的丧仪挑剔甚多,偏偏做主礼部多年的苏尚书这会儿还给关在牢里,直把王侍郎急得团团乱转。
宝祐帝与王侍郎召对多次,看出他力有未逮。不免动了把苏尚书放出来任事的心思。毕竟苏尚书勤勉多年,并无实罪。当初入狱,也不过这耿直老儿不肯附和秦王一党对他宝贝儿子的攻讦。
略一思忖,宝祐帝宣了新进上任不久的刑部贾侍郎与自己细谈。
这位贾侍郎外放按察使多年,为官精极其明能干。此番他入京为官,虽然日子不长,可是熟悉律例、巧识冤狱,在朝中已颇积攒了些厉害名声。
宝祐帝认真询问:“贾卿啊!太妃薨逝,朕想为太后积些福德。有道是囹圄生草、国之祥瑞。不知你刑部有什么案子应审可结?有没有什么两可之间的犯人,放了也没关系的?”
宝祐帝这话摆明了是给贾侍郎搭梯子,皇上就差把“要不咱把苏尚书放了吧”写脸上了。他不是不能亲下旨意,让苏尚书回去戴罪掌事。只是如今他是皇上,总得顾些面子.毕竟苏尚书是他关起来的,如今要放,总需臣下找出一堆由头,苦苦劝说圣上开恩。皇上才能勉强赏脸答允。
皇帝目光灼灼地看着贾侍郎,只盼他立刻明白自己的心思。
谁知这位贾大人倒也亲切,人家双手一拱:“陛下,我刑部确有一案年前可结。只是此人是正途出身,究竟如何判决,还要陛下圣裁。”
宝祐帝面不变色、心花怒放:不错不错。这位贾大人果然是个有眼色的。怪不得人人夸他聪明。
谁知道贾大人一开口,宝祐帝气得好悬从椅子上摔下去。
贾侍郎侃侃而谈:“陛下!今有三法司会审恩科榜眼齐良斋杀妻一案,物证扎实,人证可信。更有齐良斋新进赶制的官服袍袖被周氏临死挣扎时扯下一角,此案可算铁证如山。十日之前,经圣上首肯,刑部已将齐良斋革去功名官职。如今三审三问,未动大刑,齐良斋抵赖不过,已经招认亲手扼死了新婚之妻。既然陛下问起,刑部正好请示,是否按律绞决此人?”
宝祐帝本来心中不悦,但是被贾侍郎说得好奇心起:“这齐良斋不是前些日子遂愿平调了宛平县么?椅子还没坐热,怎会想起杀妻?”
皇上毕竟二十来岁,碰上这等惊悚奇特的案件,难免觉得新鲜。
贾大人道:“陛下!据齐良斋本人供述,他新娶的少妻不愿嫁与老夫,时时在家与他叱骂吵闹。他心烦不过将其送回娘家。本意是消停几日再行接回。谁知这位周氏夫人在娘家受人挑唆,不肯回去。好容易两人约好在苏宅相见,周氏只知一味找他讨要休书,开始狺狺狂骂,嗣后殴打丈夫。齐良斋左躲右闪,避无可避,这才失手将她扼死。”说到这里,贾侍郎停了一停:“此案三法司会审,大理寺和都察院堂官都觉得……既是夫妇互殴,齐良斋似是有情可原。毕竟是一甲进士,人才难得。倘若留他一命,也算为国留贤……”
贾侍郎此言即是试探皇帝的心意。此案证据颇多,本无争议。无奈秦王前些日子前来听审了一回,大理寺就忽然变了脸色,一意为齐良斋开脱。说什么可怜齐良斋娶妻不贤,夫妇互殴。恶妇动手在先,扯坏丈夫的官袍就是明证。明明是个杀妻凶案,让大理寺一说,便仿佛此案之中齐良斋才是最最悲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