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天色全黑、后来寒风呼啸,后来这整座殿阁都冷得如同冰窖一般!
年幼的宝祐帝才渐渐明白了过来:所谓“薨逝”……便是娘再回不来了……
他忽然怨天恨命:为何他们一个个什么都有,老天还要抢走我娘?!
他记得那年,皇后赏赐了高高在上的东宫无数珍宝,只为苏师傅夸太子很肯用功读书。
他记得那月,苏夫人笑欣欣地带着爱子入宫朝觐,走到无人处还搂着那小子不住爱抚。
那日!他痛哭流涕到不能自已!他自伤自怜到不想活了!
不期然有个穿金戴玉的磨合罗儿轻轻拽了拽他的衣角,他还怯生生递给他了一个糖瓜。
宝祐帝至今还记得,透过婆娑泪眼,他看到了稚拙的三郎。
三郎怯生生地对他说:“二哥,你不要哭……”
皇帝恍惚记得,是幼弟牵着自己走出了这座寒冰殿阁。
即便丽妃娘娘仓惶寻来一把夺过幼子;即便宫中奴婢低声埋怨“二殿下太过任性胡来”,可这些属于天家兄弟弥足珍贵的亲爱时光,还是深深地钤入了宝祐帝的记忆。
以至皇帝对这兄弟总是存了三分侥幸之心;哪怕口中万般嫌弃,他也不曾真格动他分毫;哪怕他们大哥死得不明不白;哪怕,三弟要他此时来这里见他!
宝祐帝隐约猜到,选在此地详谈,三弟恐怕居心叵测。
但皇帝还是抱了莫名希冀,希冀自己推开尘封的大门,里面还有个肯惦念他的兄弟。
在那个正月十五之夜,雷声隐隐之夕,宝祐帝断然推开了隆禧殿门,一如推开了他血脉的玄妙命运。
冯恩安排了四十名大内侍卫悄无声息地隐在隆禧殿外的深沉夜色中。
他自潜邸就跟着宝祐帝,是个极有手段的厉害人。冯恩已早早派人探过,殿中确实只有秦王一人,王爷的随从都在院中侍立。
那么大内只要以狮子搏兔之势,牢牢控住隆禧殿,那这天就翻不了!
于是冯恩手持拂尘,满脸忠厚地跟在皇帝身后缓步进殿,好像他只是个最寻常不过的随侍内臣。民间有话说得好,露齿的狗子不咬人。
想到这里,冯恩不由哂笑:秦王自诩聪明,这些年不成事就是伤在露齿实在多!
隆禧殿内寂寂无声,丽贵太妃的神主高高地矗立案上。
香烟缭绕中,宝祐帝竟然看到了一抹鬼蜮的明黄身影!
那一瞬间,他恍惚看到了自己!
秦王今日穿了明黄色团龙十二章衮服,头戴二龙抢珠金丝宝冠。在明灭烛光之下,他头上翼善冠的金缘折角也如皇帝的宝冠一般熠熠生光。
冯恩倒吸一口凉气:本朝规制严密,亲王不穿明黄。即便助祭、谒庙、朝贺可穿衮冕,也只是绿衣九章。秦王如此逾制,简直大逆不道!
宝祐帝心中“哈”了一声:如此迫不及待么?便是朕,今日也只穿了朱红龙襕而已。
似是察觉了兄长和冯恩对自己衣着的重视,秦王双手一展、诡异笑道:“如何?这身衣裳,我娘在时最想见我穿戴。二哥,可叹我娘死得不明不白,我这做儿子的竟难救她。如今只好在她神主之前如此穿着,告慰她的在天之灵。二哥你瞧,这身衣裳兄弟穿着可还合适?”
宝祐帝定定地看着秦王:他这兄弟衣饰尊贵、满脸乖戾。可眼下靑虚,神情执拗!且他已不称自己为“陛下”,也不再自称“臣弟”,显然是不再视他做当今天子。
皇帝本以为自己会怒斥三弟逾制!可话到嘴边儿,他没说出口。
何必呢……三弟已是强弩之末……
殿外乌云滚滚,时有隐隐雷声。
皇帝抬眼看看丽太妃高高在上的灵位,脑中又现了这位庶母的音容笑貌。那样一个颜色瑰丽的美人儿,在这宫中争强好胜了一辈子,还不是照样去得模糊?
想到这里,皇帝出声轻缓:“既是太妃的心愿,三郎便在此穿一穿吧。”
宝祐帝深深地看了秦王一眼,真心劝说:“棣儿,天寒地冻,冰霜无情。你在这里呆一忽儿便回去吧!你……身子不适、精神恍惚,便是有什么疏漏错处,朕也不会追究你的……三郎日后便在府中好生养病……朕定会照拂你直至善终……”
秦王目光灼灼,就算皇帝放过了他,他也不肯放过皇帝:“二哥!昔日纯懿皇贵妃薨了,二哥悲痛欲绝,兄弟在这里陪了你许久。今日我娘薨逝,难道哥哥便忍心扭头而去?何况我还有话想问兄长!”
宝祐帝微微叹息:“三郎要与朕说什么?”
秦王脸色胀红:“我想问问兄长,我娘到底是怎么没的?!”
宝祐帝惊诧地看着兄弟,他非常奇怪他居然有此一问。
丽太妃忽发急症本就凶险,太后娘娘不欲太医院尽心救治也是她速死之因。太后已经没了亲生儿子,如何还见得太妃仗着秦王在宫中横行?何况文宗显皇帝在时,丽太妃恃宠生娇,从不把太后放在心上。
几十年的恩恩怨怨,总有了结之时,不外乎最后谁落到了谁手上。皇帝就不相信,倘若年前三郎登基,太后娘娘还能好端端地坐在宫里享福?
宝祐帝温言解劝:“三郎,丽太妃亲眼见你长大成人、娶妻生子。她此时薨逝已不算夭。你母妃尊贵一生,胜却无数。你……还是节哀顺变吧……”
秦王眼中几乎喷出血来:“那是我娘啊!血亲骨肉死得不明不白,我怎能坐视不理?!本朝太妃的生死岂可草率?还有天理王法吗?”
宝祐帝不可思议地抬起头来:“三郎何出此言?”
面对弟弟惊骇的面孔,宝祐帝满脸理所应当:“三郎为何还要对朕谈天理王法?太妃又如何?大哥还是皇帝呢,不是照样死得不明不白?三弟,咱们既受万民供养,刀尖舔血便是理所应当。这些年出了那样多的恶事,朕都不再追究,你还闹什么?三弟手摸良心说一句,难道这宫里独你母亲死得屈么?”
秦王脸色大变:“你……你在说什么啊……”
宝祐帝缓步上前,他凝视着那抹与自己几乎一模一样的明黄身影,眼色明亮得要滴出水来。他附在他的耳边,嘴唇几乎碰触到了弟弟滑嫩的面颊。
皇帝语声轻巧又兴奋,他的眼神热切又疯狂:“殷山、朱砂、毒矿、红丸……三郎好手段啊。那时你还未到弱冠之年吧?告诉朕,午夜梦回,你有没有再瞧见先帝那七窍出血的面孔?大哥与我们眉目相似,看着他的尸身,你会不会错觉躺在棺材里的就是我们自己?!”
天上雷声隆隆,云端闪电光耀。
含冤朔风狂卷,猛拍血色宫墙。
那夜的风势太猛迷了城上侍卫的眼睛,那夜雷声隆隆盖住了极鬼蜮声音。
风雪雷电之中,更多黑衣武士踏冰渡河,为首一人打亮了火折子。
一抹诡异的橘红暖色,悄悄地向堆若小山的火药木箱舔去。
皇宫,暖阁
大长公主负着双手,在殿中踱来踱去!
她直觉今天事情不对!
大长公主深深呼吸:当今天子绝对不能有事!倘若换了秦王登基,惨死的结绿就是她的下场!
大长公主倏地站住,她凛然吩咐:“传太后旨意,传当值金吾卫在玄武门外警醒守候,倘若宫中有事,立刻入内护驾!不用再行请旨!”
能在暖阁服侍的内监宫女都是绝顶聪明之人,他们从未见过大长公主如此神情严峻,虽然觉得公主有假传太后懿旨之嫌,但是叫金吾卫守在皇宫北门似乎总无大错。于是匆匆传旨去了。
大长公主在暖阁中左思右想,还不放心。她披上大氅匆匆出门,径自往皇宫西北的咸熙宫去了!兄弟们之间的纷争,她托付金吾卫就算对得起列祖列宗了。德嫔安排小苏相公私会柳娘子的那档子事儿,大长公主觉得自己还得盯着点儿!
大长公主觉得自己这日子过得老操心了!朝廷给的俸禄她拿得丁点儿不亏!
皇宫隆禧殿
秦王手指颤抖:“你……这么说……你早知道了?”
宝祐帝温柔哂笑,他慢条斯理地扶正了兄弟头上的二龙抢珠翼善冠。他们是凤子龙孙,从小冠带分明,无论如何,他都会成全兄弟这份最后的体面。
凝视着秦王冠上那明晃晃的抢珠双龙,皇帝笑意更恬:“三郎,这里是九重宫禁,天子居所。此处父慈,子孝,兄良,弟悌,夫义,妇听,长惠,幼顺,君仁,臣忠。乃是人间第一首善之地。朕又怎敢有所不知?”
秦王惊恐已极:“那……那红丸我是进献不假……可是那是你亲手递给大哥的啊……你还要说我……你自己就不怕么?!”
皇帝轻蔑地将秦王上下打量一番:“三郎,你惊什么?惧什么?太祖皇帝逆取天下杀人如麻,我等子孙岂畏鬼哉?!站在这供奉你我母妃的隆禧殿,你还不知这宫中有多少怨恨冤魂?太祖太宗杀人盈野,他们的子孙还不该骨肉相残?只是我当时并不笃定……朕没想到你小小年纪,如此胆大包天,如此心狠手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