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溶月被人看破真相,羞窘恐惧之余,正要细问。谁知疯道士仰天大笑,越走越快。
他飞身转过街角,从此踪迹全无。
苏府后堂
月色晦暗,后堂凄清。
苏旭乜呆呆坐在“婆婆”的厢房里坐困愁城。
下午他娘突然叫他去,刚进门就碰上笑得跟要咬人似的周姨娘,苏旭直觉这就不是什么好兆!
托儿媳妇家财万贯之福,苏夫人屋里新换了全新明瓦轩窗,虽是严冬,倒也亮堂,映着张氏脸上也多了些血色。
人居明屋,不生暗气。
这些日子,张氏对儿媳又喊又叫地督促儿子读书,很有些恚怒腹诽。可一则此事老爷点了头;二则晒着满屋子好太阳,她也不好意思马上训斥儿媳。便是今日这事,大半儿也是周姨娘撺掇出来的。
是以,苏旭一进屋,就瞧见周姨娘那粉红的手帕都要甩上天了。
苏旭头两天还给这家儿当儿子的时候,对周姨娘不怎看得上。不过他也不觉得爹爹宠爱妾室有何不妥。父亲给苏氏赚来满门荣宠,回家找个美人吃酒听曲儿,还不理所应当?
母亲是正妻、封诰命,活能当家、死入宗祠,平日里为些琐碎小事与妾室怄气,苏旭总觉得母亲有些小题大做失了身份。
直到他本人做了这家儿媳妇,苏旭对此事才有了更深刻的体会:妇道人家没有上进前程,所处天地不过二门之内,那还有多大眼界心胸?可不全是鸡毛蒜皮?无论涵养多好的人,天天给圈在四面墙里,日日和丈夫的妾室大眼瞪着小眼,那不打起来才怪!养马还得分槽呢!
就周姨娘这嚣张派头,苏旭跟她差了辈分,在院子里打头碰脸都烦得脑仁儿生疼。难为他娘这么多年都没动刀,已算难能可贵!
平心而论,要不是远有如何换回本尊,近有柳溶月即将上任这两件大事儿让苏旭分心着急,他没准儿已经跟周姨娘吵架拌嘴对打起来。
如今,他只是不搭理她罢了。可少奶奶不搭理周姨娘,周姨娘忘不了少奶奶啊。
譬如现在,周姨娘那笑里藏刀的卖相儿简直都要收不住了!她亲亲热热地将少奶奶挽了过来,没口地夸赞:“太太您看呐,少奶奶自入了咱家大门,越发细皮嫩肉、白白胖胖了。娶了这么个有财有貌还有本事督促丈夫上进的儿媳妇,您多省心啊!这要是传出去,谁不夸咱家出了一段瞎话!呃,呸!一段佳话?”
张氏夫人听了这话,眉毛不自觉地抖了抖,她轻咳一声:“少奶奶,你坐吧。”
苏旭谢过母亲,低眉顺眼地坐在一边。他做了半个多月娘们,自己也明白:这些日子逼柳溶月念书喊打喊杀,当个妇道人家是不合规矩的。便是《列女传》中的乐羊子妻,也只是劝谏夫婿而已。
想到这里,苏旭无声叹了口气,他抬头迎上母亲指责的目光,多少有些心虚气馁。
周姨娘一挥手绢,盈盈笑道:“这些日子,少奶奶勒掯少爷念书。停机有德,世人皆知。可当人家媳妇,光停机有德也不行啊!有道是,三日入厨下,洗手作羹汤。新媳妇儿入门怎也要以操持家务为主,您说是不是啊?”
苏旭心头一跳:什么?!我还得做饭?!
他正在心头发慌,就听他娘声音柔和地对他说道:“《礼记》有云,先嫁三月,教以德言容功,所以成顺妇也。总是你入门的日子还浅,家里……家里最近又乱了些,我没来得及考较你这些本领。自然,咱们这等人家,也不用少奶奶亲下庖厨,烧汤弄火。只是这针黹上的手艺,妇道人家总不能荒废了吧?可巧这里有件你公爹的袍服,针线未毕。年下事多,他急等着穿。你便拿了去细细绣好,明儿交给我来看罢!”
苏夫人一挥手,早有丫鬟捧出件做了大半的天蓝实地镶边道服出来,给少奶奶过目。
苏旭瞧着老爹这身簇新衣裳,便如瞧着圣上赐死的白绫一般阴森恐怖。
他勉强安慰自己:还好还好,拿了去做。大不了关上东苑大门,叫上诗素她们一起动手,大伙儿齐心协力给我做个枪手就好。
谁知他刚想到这里,便听那杀千刀的周姨娘阴阴笑道:“哪还要抱回东苑那么费事?太太院里的西厢不是闲着?冬日西晒,好大太阳不做活计岂不可惜?来人啊!送少奶奶独个儿去西厢给老爷缝袍子!明日一早太太要看。不做好了,不许出来!什么?东苑的丫头?打发回去就是了。探花夫人是少奶奶亲自当,针线活儿自然也得自己干。留个丫头在身边,别人定然瞎说闲话,污蔑少奶奶找丫头当替手呢!”
看着儿媳妇垮了肩膀去做针线,苏夫人叹了口气,对周姨娘道:“那袍子不过做了个大概,云纹缘边绣工艰巨,要一夜做出来,是不是难为她了?”
周姨娘刻薄哂笑:“这小娘子吃饱喝足没事儿干,大少爷那里又不行……这天长日久的,饱暖思淫欲,安逸生事端。您就不怕她闲着没事儿,跟谁做出些见不得人的勾当?劳累些正好!”
苏夫人掉下脸子:“胡说八道!旭儿不过一时身子不适,过两天必然能好。怎么叫那里不行?!再说,柳氏大家闺秀,纵厉害些,咱家庭院森严,她如何能行差步错?”
周姨娘侧过身去撇了撇嘴,转过头来又是满脸堆笑:“太太说得对!是我想错了!您是最心慈不过的婆母,不过派少奶奶做点儿活计,您就心疼。可咱们怎么难为她了?有道是娶来的媳妇买来的马--任凭骑来任凭打。凭她是什么大家闺秀,入了苏府,您这当婆婆的打也打得,骂也骂得。本朝律法,只要这媳妇没给活活打死,亦或没有投河觅井寻了短见,那随夫家怎么磋磨,都是夫为妻纲、理所应当。谁家媳妇不是这么熬过来的?”
看苏夫人还有不忍之色,周姨娘立刻添油加醋:“您没看出来么?您不难为少奶奶,少奶奶就难为大少爷!您就是为了大少爷能安静休养,也得多少给少奶奶派点儿事做!可不能饶了这母老虎闲着!”
说别的也就罢了,提起来儿子被媳妇逼迫打骂,苏夫人不由心生恼恨,她咬牙点头,决意由着周姨娘去摆布儿媳妇了。
苏旭被关押的厢房坐东朝西,夏季溽热,冬吹冷风。苏旭从小是母亲怀中珍宝,这荒僻屋子他都没进来过几次。今天被反锁在内,苏旭就更显孤寂凄凉。
那时后晌,阳光近乎平射进来,将屋子照得雪亮,苏旭心头也是雪亮:说什么做活儿?不过是母亲在惩治自己苛待她“儿子”罢了,可恨还有周姨娘在旁边架桥拨火!
唉!纵然想明白了,又有什么用呢?天下还有比婆婆支使儿媳妇劳作更天经地义的事么?
苏旭瘫坐在只铺了薄褥的冷炕上,对着他爹的锦绣袍服,一阵阵地心慌眼晕:这可怎么办啊?人家柳溶月是装不认识字儿,我可真没拿过针!今儿苏旭才体会到柳溶月这些日子的不易,这打小儿学的就不是这套手艺啊。
那日苏旭对着锦袍,相面良久,直看到日晚偏西、直看到丫鬟点灯,他也没瞧出哪里是下手之处。
可怜苏探花迎着风啊、就着灯,抱着亲爹新作的棉袍子,守着姹紫嫣红的玲珑绣线,如此这般坐困愁城!
他越坐越冷,越坐越饿,越坐越憋屈,越坐越伤心。
困龙思想长江浪,虎落平阳望山岗。
苏旭放下活计,痴痴望着前房正屋的灯火通明。这等热闹,想来是爹爹又宴会了宾客。上个月苏大少爷还会被爹爹叫出去酬酢贵人、席上联句。如今啊,苏探花忍将万字平戎策,去换一个热饽饽。
他好想大哭一场啊!
苏旭红着眼圈儿坐在炕头儿,咬牙切齿:“柳溶月!你死到哪里去了?!怎么不来救我一救?!”
他却不知,柳溶月当时正在街角吓得要哭呢。
京城大街
柳溶月追着疯道士狂奔数条街巷,终于呼哧带喘地把人跟丢了。
隆冬腊月,柳溶月满头大汗站在街市正中,突然发现了一件大事:她不仅追丢了道士,她还迷失了方向!柳溶月当即回头去找来路,可连转了俩弯儿,她更迷糊了:京城小民的棚户宅邸,怎么看着都差不多低矮简陋?
柳溶月站在小街中央,陡然生出毛骨悚然之感!她这辈子就没自己出过门!既不认识人,也不认识路,更不知道该怎么回去!
她这才体会到:远远看着热闹的街市,其实充满呛鼻的尘土味道;会钻火圈的猴子,原来栓在街角被人鞭打;香喷喷的饭馆后厨杀鸡宰鱼,泼出脏污血水;谁家幼小童仆,被鞭笞得哀嚎翻滚。
六道轮回,此间即苦!
更有几个路过的闲汉,见她一个锦绣衣着的美貌少年独自站在陋巷,坏笑着对她指指戳戳。
柳溶月顿时觉得自己就像孱弱无助的婴孩,被扔到了猛兽环伺的丛林之中。
柳溶月站在当地,吓得要哭。
然后,她就见那几个闲汉斜着膀子朝她走来,口中不干不净:“你是哪里的雏倌儿?敢是站在这里揽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