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缓缓走出家门,不由扭头回望:偌大府邸巍峨气派,尚书宅院玉堂金马。他在这里住了多年。爹爹虽然为官清廉,但一品官宅规制宏阔,于这些清贵骄矜,苏旭习以为常。这些年来,虽然父母对他诸多管束,奴仆环绕甚不自由,每每与同伴出门飞鹰走马,他也艳羡过那起浮浪子弟在外安家的无拘无束。
可如今真地踏出这座高大宅院,苏旭心头无比怅然。
再走两步,即将登车,苏旭忽然觉得有些惶恐。
不!他是十足不安!瞧瞧这个“丈夫”!瞧瞧这辆破车!这一去跟出门找死有什么区别?苏旭顿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他真想冲回家去,狂奔到父母面前跪地痛哭,将自己跟柳溶月换了身子的怪事儿一股脑儿说给爹娘知道!他父亲当朝一品,他母亲诰命夫人,这些年来爹娘神仙一般什么事都帮他安排得妥妥帖帖,他们定然能救他一救!
也许他出事的时候就应该跟他们坦白实说,那就不会有后面这一堆糟心麻烦!他们还真舍得不留着儿子过年么?纵然就此换不回来了,爹娘定然也会将他好端端地养在府里,什么都不用操心!
蓦地向前踏出一步,苏旭却听到身后传来软软呼唤:“苏……嗯……你不随我去么?”
苏旭闭了闭眼,那是柳溶月的声音。
她总是这样怯生生的,独个儿出门都要害怕,仿佛一只被扔进深山老林的无知小羊。瞧着这样的柳溶月,法场行刑那日,单关风毒蛇吐信似的诡异言语无端突兀响在耳侧。
苏旭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不行!这样不行!离了我,柳溶月这官定然做得一塌糊涂!不过三朝两日,她命就没了!更遑论,那也就辜负了出府之前,爹爹拉着自己的一番商议……
长叹一声,苏旭终于紧咬牙关、撩起罗裙、迈步上车,无比悲壮地一屁股坐上了主位。
他给自己打气:没事儿!我爹当年出仕做官,好像就我这个岁数!我爹能干得了,我……我“丈夫”也必须干得了!
驴车狭小,还装了行李,十分逼仄。
既然苏旭大马金刀地坐在正中,柳溶月和诗素只好挤在一起坐在旁边,王话痨与车夫一起跨坐车辕。
鞭声响起,轱辘转动。车小人多,驴行不易。
排场是没什么排场了,好在宛平县近,也好将就。
车夫说了:“别看咱驴老车小,可是绝不耽误贵人赶路。待会儿到没人的地方你们下来走走,人驴倒替。明年之前指定能到。”
王话痨大惊:“走道儿就当守岁了是吗?我要饭还有个暖和窝子偎着呢!”
无奈驴蹄“嘚嘚”,篷车启动,后悔也来不及了。
就在此时,外面陡然传来了极熟悉的女子声音:“少爷!慢走!”
苏旭猛地拉开车帘,就见翠书、丹画、缃琴、墨棋,齐齐跑到了角门以外。她们从小服侍自己,毕竟情分不同。
苏旭万分感动,正待张口说话,却见她们一窝蜂地冲上来,纷纷握住了……柳溶月的手指!
“少爷!出门在外,自己保重啊!”
“哥儿!你好生做官儿!朝廷放假你要回来看看!”
“可怜我家娇生惯养的大少爷,何尝自己走过这么远的道儿?”
“就不能多带几个人去服侍么?咱一块儿回去想辙讹老爷出工钱也行啊!”
冷眼旁观这些莺莺燕燕围着柳溶月说长道短、情真意切。
苏旭轻轻地抿了抿嘴,默默地从主位上退了下来,方便“大少爷”和她的亲近侍女依依话别。
察觉了大少奶奶的失意黯然,翠书擦了擦眼角,回头劝说:“少奶奶!到了任上,您俩可好好过日子吧。别再欺负我们少爷了……说真的,甭管糊涂明白,我们少爷……他人不错啊!”
丹画红着眼圈点了点头,她从怀里摩挲半天,拿出来一块儿小小的银子塞到了柳溶月手里,小声嘀咕:“少爷,拿着吧。少奶奶要是勒掯你,你好歹出去买个馍吃。”
说到这里,车夫催促:“时候不早了,走吧,再晚明年就到不了地儿了。”
苏管家也上前劝慰:“是了是了,莫哭莫哭,等少爷赚上雇驴的钱,他早晚还回来的。”
驴车缓缓启动,丫鬟不舍追随。
看着翠书她们对自己如此难舍难离,从来自诩大丈夫的苏旭,眼圈也蓦地红了。
他哑着嗓子对外面轻声呼喊:“翠书、丹画!别跑!看摔了,你们……你们这就回去了吧……”
无奈车轮转转,丝毫不停。
眼看少爷座车愈行愈远,离府而去,陈管家唏嘘之余,大手一挥。
苏府门口,鞭炮齐鸣!活脱民间,送穷嫁祸!
苏旭懒得搭理陈管家,眼看着翠书、丹画她们的身影愈来愈远,终于不可再见。
他轻叹一声,慢慢撂下了车帘,从此远离了父母荫庇、繁华富贵,他以后真的是只能靠自己了。
瞥了柳溶月一眼,苏旭赌气抱起小狗八斗。同样是可怜巴巴的,八斗可比“丈夫”省心多了!
看苏旭脸色不愉,柳溶月识趣儿地抱了小猫元宝缩在一角,委屈巴巴地不敢说话了。她现在真不知道哪句话能得罪了他!这人月事应该来完了啊!
苏旭端坐车上,闷闷地想着自己的心思:这趟给轰出来之前,爹爹曾经拨冗与他密谈。唉,他从来不曾想过,爹娘还会有这样一副嘴脸。
昨日,苏尚书摒退了左右要与“儿媳”说话,只留了苏夫人敬陪一旁。
他有气无力地靠在软枕之上,端详了儿媳许久,终于长声叹息:“柳氏,我知你是个极刚强有主见的女子。那封书信,虽然旭儿认下,可是我亦着人查过,这收信之人,其实是你娘家表兄,是也不是?”
苏旭闻听此言,心头波涛翻涌!他无声嘶吼:柳溶月!你瞒得老子好啊!
无奈爹娘面前,不可造次,苏旭只能黯然垂头、实话实说:“爹,那信不是儿写的。”
苏尚书并不意外地点了点头:“有道是不痴不聋不做阿家翁。旭儿既然认了,我也不再追究。总是我苏家……家门不幸……”
苏旭听父亲语声凄凉,自己也是难过。他慢慢抬头看向父亲,他已经很久不曾如此近地端详父亲,如今仔细看时,不禁心头好酸:新皇登基不过数月,家事国事天下事已经将爹爹折磨得两鬓星星。
经了前日那番闹腾,爹爹更是形容憔悴。无穷愧疚涌上心头,苏旭垂头默默无言。
屋内寂寂了好一会儿,苏尚书终于开口:“旭儿……既是如此癖好……我便该与亲家商议,放你归去……可是刘嬷嬷说……你俩已经圆了房……”
苏旭错愕抬头:“我俩什么时候圆房了?”
听儿媳如此说法,苏大人夫妇面面相觑了好一会儿。
苏夫人擦把热泪:“少奶奶,你意思……我明白……既然你不承认,我们也不勉强……”
苏旭满脸茫然,脱口而出:“我不承认什么?不是!您们又瞎琢磨出什么了?!”
然后他就看自己老爹左手一抬,轻轻摇晃。
老头儿神色哀戚、似是下定决心:“少奶奶,老夫今日豁出脸面不要,其实想与你谈一桩交易。”
苏旭悚然:“交易?”
苏尚书踌躇半晌,掩面羞道:“先皇崩逝、新皇登基,有道是一朝天子一朝臣。我苏家荣宠不在,你如此聪慧,想来略有耳闻。那么,旭儿就万万不能任性,必得去宛平上任才行。可是他……偏偏又得了离魂症……我知你家学渊源,胸有丘壑。老夫想把儿子托付与你,我要你陪他上任,辅佐为官,只要坐满三年一任,也无需考绩优等、也无需有何作为,只要不出纰漏,混个周全,便是万事大吉、功德圆满。到时候……到时候……倘若少奶奶想与我儿和离,咱们好说好散!你便是去寻那沈姓玉郎……苏家也不拦你……”
“呃……”苏旭万万想不到,爹爹居然会如此“宽容大度”。他瞠目结舌之余,竟说不清该不该点头答应。按理说,他与柳溶月已经说好,日后各回本尊,即刻和离。但是李夏朔说,他们还得六十年才能换回来。那么在苏旭心中,这和离之事,仿佛就遥遥无期了。若非闹出情书风波,苏旭真动了和柳溶月厮混一甲子的心思。想来爹爹这个主意,柳溶月定然愿意。但是此刻要他点头,脑袋却似有千万斤重。
看“儿媳”还在沉吟,苏尚书不由有些焦躁:“你有甚话,不妨直说。”
倒是沉默了许久的苏夫人,看局面僵住,终于幽幽开口:“柳氏,你嫁妆丰厚、珠宝无数、房契地契,如今悉数存在苏府内库。你要随丈夫赴任,难道还能带在身上?你放心吧,这些嫁妆,我自然好端端地贴上封条,与你严格看守。三年旭儿任满回家,娘必然将这些资财完璧归赵。你看如何?”
苏旭闻听此言,心中一凛。
他便如同从未见母亲过一般,无比诧异地重新打量眼前这位慈祥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