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如此鬼鬼祟祟,更加坐实他是微服私访,不能声张的良苦用心。
衙门中人相对唏嘘:“这位太爷必是要办大事儿!”
苏旭上回从家里溜走,随便从箱笼深处就抓了套自己少年时的衣裳。
现在啥也没有,只好由着柳溶月和诗素为他从头改过。
这回苏旭再次穿上男装,是完全依了柳溶月的眼光打扮:她给他戴黑纱唐巾,穿绿罗道袍,腰横淡紫丝绦,袜似堆雪、舄如红云。
穿戴完毕,柳溶月与诗素齐齐拍手赞叹:“我做男孩儿居然这等漂亮!”
“小姐好生整齐!比戏台上小生也不差什么!”
苏旭揉揉脑门子:“咱是看衙门还是看我?再夸天就黑了!”
换了男装的苏旭推门而出,他是抬头挺胸,兼着大步流星。苏旭来过宛平县衙,上次监斩虽然来去匆匆,然而对于这里的格局,他已心中有数。天下衙门差不多,他爹当官一辈子,苏旭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走;没当过县官也见过县衙。
略一思忖,他决定领着柳溶月从后向前慢慢看去。
正月元日,官吏放假,亦有衙役值守。倘若大摇大摆从前门走入,难免惊动诸多陪同。更何况新官上任、查点库房、对簿点卯都是应做之事。苏旭很想出其不意,先与柳溶月去瞧瞧库房规制是否严谨。
于是苏旭带着柳溶月先将三堂院落走了个遍,无非东西花厅、三堂正房,后院角门开处有个小小后园,其中假山简陋、凉亭朴素,数九寒天、花草凋零。
呜咽幽怨的北风吹来,柳溶月缩缩脖子,只觉万物萧瑟,观之不祥。
她软软地说:“我们去别处看看吧。”
苏旭微微点头,转身向二门走去。
出了三堂侧门,便是二堂跨院。二院侧屋住了刑钱夫子,苏旭不想打扰他们新春节庆,只与柳溶月向银局并架阁库方向走去。
他负手走了几步,忽觉身后无声。
苏旭扭过头来,好稀奇地看见柳溶月踌躇着站在内宅门口,本能地不敢向前。
微微思忖,他才明白过来:自来闺秀不迈二门。所以柳溶月即便做个男子,每回出门都会在二门以内含糊一下儿。
那道门槛,在苏旭看来是木头,在柳溶月看来是结界!
若在一个月前,苏旭定然要虎着脸训斥她胆小懦弱。
如今做了三十天娘们儿,苏旭已经明白:当女子不好好回话要挨骂,出去瞎逛得挨打,做不出活儿来不许吃饭,一个弄不好就公公婆婆给逼着上吊了。
回头看看站在门口好没出息的柳溶月,苏旭忽而对这个怯懦的女孩儿灵魂生出了一段同情之理解:她会缝衣、她擅妆扮、她甚至还会读书写字,柳溶月很聪明!
只不过在她十八岁的人生中,充满了稀奇古怪的不允许。
这不是她的错,苛责她不公道。
那天,苏旭很耐心地朝柳溶月伸出了手指,他对她软语微笑:“来呀,我带你去看外面!”
直到很久很久以后,柳溶月都忘不了那个新春元日,阳光从身后投到苏旭身上,让“自己”看来暖融融的,就连他向自己伸出的手指都泛着温柔的光彩。
那一刻柳溶月好羡慕苏旭,他即便做个女人也是目光炯炯、气宇轩昂。
站得这么直的人,总是闪闪发光的。
第38章 初试官威
柳溶月觉得自己不能相信苏旭给她的任何好脸儿,此人谈笑不过顷刻,狗脸说翻就翻!
譬如刚才他还温柔体贴地拉着她的“小手”出了二门,谁知走不得三步,苏旭发现她总如黄花鱼那般溜着墙边儿往前,立刻满脸泄气地要将她甩开。
他还训她:“自古男女,嗯,男男也得授受不亲!光天化日之下,你不能这么死死揪着我的胳膊!这知道的是我带着你走路,不知道还当账主子逮住了臭贼!松手!这袍子是钱买的!我就这一件儿!你给我拽坏了!”
柳溶月怪委屈地放开了苏旭的胳膊:“这袍子还不是我给你改的?好稀罕吗?哼!不拽就不拽!”
苏旭扭头瞪眼:“你说什么呢?!”
柳溶月登时垂下脑袋,期期艾艾地小声咕哝:“我是说……那怎么拽得坏……”
然后,柳溶月就见苏旭缓步踱到自己身边,围着她正转三圈,倒转三圈。
他将她从头顶看到脚趾,再从脚跟看到头发,最后这厮居然长声叹息:“这副身子你用起来,站着不动时倒也人模人样,怎么走起路来就鬼鬼祟祟的?”说到这里,苏旭简直痛心疾首:“你要知道,你是来当官的,不是来投案的。咱就不能理直气壮些吗?”
柳溶月苦恼地扭着手指:“这是衙门唉……多瘆人的地方……听说前面还有监狱呢……想我垂花门都没怎么出过,怎么敢在衙门理直气壮?我从小就不会理直气壮。唉,这么说吧,你觉得你娘理直气壮吗?”
苏旭仰头想想:这个倒是!只要不是逼他上吊那会儿,他娘从来不理直气壮。即便过日子让周姨娘占了无穷上风,母亲那张精致美丽的面孔,也永远保持着毫不抽搐地和蔼可亲。
柳溶月向苏旭虚心求教:“要不你教教我,怎么才叫理直气壮?”
苏旭略微沉吟,忽而有了主意,他毫无征兆地一巴掌向柳溶月下巴拍去,厉声呵斥:“抬头!”
柳溶月让他吓得一哆嗦,下意识地抬头。
就在她以为自己下巴颏儿要被苏旭拍痛的时候,柳溶月发现苏旭手指陡然转向,反击自己后心:“挺胸!”
柳溶月脑子还没转过来,胸膛已经听话挺起。
苏旭一招得手、乘胜追击,手腕翻转打她脐下:“收肚子!”
只须臾间,柳溶月觉得自己似被无形的钉子固定成个奇怪姿态。她仰着脖子僵在那里,用眼角余光看着如今身量娇小的苏旭心满意足地拍拍双手:“对!你就这么走路就可以了!这就很理直气壮!”
柳溶月像只鹅似地昂首向天、不见前路,她不是很有底气地问:“这样儿……真能走路吗?”
苏旭信心十足:“肯定能行!你就走吧!”
柳溶月试探着向前划拉了一步,好像还行;再往前探走一步,也还凑合。
柳溶月提着气、仰着脖子跟苏旭好商好量:“那个……我这么理直气壮……就不太看得见道儿……万一前面有沟的话……能不能劳驾您告诉我一声……”
她用余光看到苏旭又翻个白眼,连忙退而求其次:“您要嫌烦,给我根儿棍儿探路也行……”
苏旭顿足气结:“我让你当县令,没让你装瞎子!你就这么理直气壮往给我前走!宗之潇洒美少年,举觞白眼望青天!老子这么走了二十多年了,也没见撞……嗨!停下!前面是墙!”
他话音未落,白眼望青天的美少年已经“咣当”一声结结实实地撞在了县衙侧墙上。
柳大人这下子撞得特别实在,她吃痛之下身子摇晃,反身“咣当”又撞开了一扇角门,顷刻之间,她就跌跌撞撞地摔了进去。
苏旭想冲过去拉她!可是现在柳溶月身高体沉,苏旭如何拉得动?
于是,他两人在各自惊呼之中,双双冲进了二院库房。
正在料库之中忙着搬弄木箱宛平衙役石长透,听见动静不对,猛然回头,他就见两个书生模样的男子“呜嗷”喊叫地冲了进来,也不知是人是鬼!
石长透心虚有事,当即吓得“嗷”一声来蹦起来丈许多高。
柳溶月没想到屋内有人,而且这人居然会蹦,登时发出更加惊恐的尖叫。
一时库房之内,尖叫此起彼伏。
等石衙役堪堪双脚落地,他才想起来高声断喝:“什么……什么人?胆敢擅闯衙门料库?!”
柳溶月将将稳住身子,脸上阵阵发烧。她不惯被人喝问,也不知如何作答,只好赧然看向苏旭。
让他们“嗷嗷”尖叫震得脑瓜子发蒙的苏相公,是拼死抓住门框,才没一屁股坐到地上。
勉强站直了身子,小苏相公拍拍胸口,好歹压低嗓音说到:“这位差人,休要聒噪。”说着,他不太提气地顺手一指:“此乃新任宛平县令苏大人!新官到任,他是来看看府衙的。”
石长透闻听此言、脸色大变,他将柳溶月上上下下打量一番:觉得眼前小相公虽非气宇轩昂,倒是眉目如画,像个大家娇养出来的公子哥儿。人人都知,新任县令乃是尚书之子,眼前这位少年的面相似也对得上榫卯。可他怎么来得这么早?大年初一就巡视府衙?这不合规矩啊!
见衙役还在犹豫,苏旭面露不豫之色:“这是天子脚下,苏大人首县之长,你还怕他冒充不成?”
那衙役慌忙下跪:“小的无知,大人恕罪。小的给大人请安。”
叩头已毕,见太爷本尊面无愠色,他才勉强放下心事,慢慢看向不太好惹的苏旭,轻声问道:“敢问大人,这位公子如何称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