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的眼泪依旧流着,他动作不疾不徐,像是预想了千般万般那样,将妻子的戒指放到口中,吞了下去。
随后唤出赤霄剑,毫不犹豫地朝着自己身上最为脆弱的心脏捅去!
剑光纷乱凌厉,皆是杀招。
第100章 不渡川
随着金发男人毫不犹豫的动作, 在那方天地作为看客的云霜月眼前一黑,又陷入了最开始的空茫之中。
然而没过多久,风卷着雪沫的声音又重新出现在了她的耳边。
随之而来的还有人的声音。
“祖母祖母!居然真的下雪了诶……唔, 您说天上的神灵会流泪吗?”这是一道稚嫩的童声。
“哈哈, 会的呀。这天上下的雨就是祂的眼泪。”这是一道苍老的声音。
那道年幼的声音继续发问,语气天真:“可是……可是现在下的是雪啊。”
“雪可比雨冰冷多了……它是神灵流到干涸的眼泪啊。”
“哦……那如果雪停了呢?是神灵和我一样哭累了吗?”
老人的声音带着笑意,似乎是被孩子奇妙的想象触动到了, 顺着他的话接了下去:“神和凡人可不一样,他是不会累的。如果雪停了, 那只能是他的眼泪已经流尽了……”
这次孩子的声音似乎有些低落:“眼泪都流完了……那他一定遇到了很伤心的事情。”
“神也会悲伤吗?”
说话间, 更多的人声将二人的声音盖了过去,于是他们的声音逐渐淡了下去。周围有些嘈杂, 似乎是一个很热闹的地方。
云霜月闻到了香火的气息, 这里似乎是一个寺庙。她睁开眼, 看清了眼前的场景。
发现一切都浸润在一种柔和温暖的光晕里。
面前有一个巨大的供桌,几乎被淹没, 层层叠叠的供品堆积如山,供品之间,插满了燃烧的红烛, 烛泪如赤金般流淌堆积。
而一旁的长明灯的光芒跳跃着, 照亮空气中悬浮的、细密如金粉的香灰, 它们无声地旋转沉降,覆盖在供品、桌案、乃至温暖的地砖上,像一层来自人间的雪。
来往的香客络绎不绝, 面上带着虔诚的表情。
而他们的目光,全都汇聚在了最前面的一尊雕像上。
她坐在巨大的莲台之上,衣袍褶皱之处, 那原本冰冷的石料,早已被香客们手摩挲着,覆着一层温厚深沉的包浆,在烛火下流转着温润的光泽。
香火在她周身缭绕,熏染得那石质的面容也仿佛有了暖意。香客们供奉的金箔,被小心翼翼地贴在她衣襟的云纹上、莲台的边缘,有些地方层层叠叠,有些地方却已斑驳脱落,露出底下朴拙的石胎。
而她一动不动,依旧垂眸慈悲地看着下方来来往往的人们。
这尊神像,有着一张和云霜月极为相似的脸。
云霜月的意识清醒了一刻,却又很快陷入模糊之中,她感受到自己被那尊神像牵扯着,最终落在神像之中,俯瞰众生。
她再度化为了一个看客。
“祖母祖母,我感觉天神娘娘好像在看我,她是不是活过来了!”刚刚那道童声又响了起来。
“说什么呢臭小子!”白发苍苍的老人听到他这般胡闹的话,重重拍了下男孩的脑袋:“这可是在天神娘娘的庙里,你说话给我放尊重点!”
“啊!”男孩捂住头逃跑:“我错了祖母,我不说了!”
他在人群中穿梭着乱跑,躲避祖母的教训,谁知一转头,就撞上了一个人。
男孩一抬眼,就撞入一双金色的眼瞳中。黑发男人垂头看着他,面上没什么表情。
而他的祖母这才姗姗来迟,一边喘着气一边揪着男孩的耳朵,给被撞到的男人道歉:“幼孙顽劣,真是不好意思啊——”
她一抬眼,见到了男人与凡人不同的瞳色,就意识到了他是一位修士的事实。却没怎么慌张,因为修士同凡人已经来往了三百年多年之久,人们心底对修士的深深畏惧已经没了。
这位面色慈祥的老太太带着亲切的笑,有些歉意:“此番我身上并未带什么物件,若是大人不介意,可告诉我您府邸的位置,我带着幼孙上门赔礼。”
金瞳男人摇了摇头:“不用了,我不住在这。”
“那你是来这干嘛的?也是来祭拜天神娘娘的吗?”那个闯祸的小孩老实道歉后,躲在祖母的身后,有些好奇地看向金瞳男人。
他的祖母听到男孩冒冒失失的话,扭过头去作势又要打他。男孩缩了缩头,躲回到了祖母的后面。
“……不。”男人将目光缓缓移开:“我只是来看看我的妻子。”
银发的老人愣了愣,随后了然一笑,想缓和一下气氛:“是刚刚新婚,给妻子向天神娘娘讨一个祝福回去的吧。”
“真好啊,当年我成婚的时候,丈夫也曾来到这天神娘娘的庙宇,为我求来了一签祝福。”老人笑呵呵,怀念道:“只是如今花谢花开,我当年满头的黑发也都化为了如今的白发。”
金瞳男人看了眼老人的头发,缓缓摇了摇头,开口道:“我的妻子很早就离开了……她白发的样子,我不曾见过。”
老人神情有些错愕,表情似乎有些不忍,最后化为一声叹息:“这……这真是命运弄人啊……大人,节哀。”
想到男人修士的身份,他们的年龄一般都比凡人漫长,于是老人想了想,又问:
“您和她在一起多久了呢?”
“两万三千五百六一天。”
“那您和她分来多久了呢?”
“……或许是两百年,或许三百年,又或许,还要久一点吧。”
老人有些不解:“在一起了六十余年……难道您的妻子是凡人?”
金瞳男人的目光透过白发苍苍的老人,落到了她身后那座庄严慈悲的神像之上。语气很轻,像是烟雾那样悠悠:“……不是。”
“但她很喜欢和你们相处。”男人说:“她喜欢去学堂教些小孩,读书习字、医书药经,乃至琴棋书画,她都喜欢教给你们。”
老人听到后有些恍惚,面露敬意:“您的妻子是位大善人呢……”
“哇,听起来好厉害啊。她会的可真多!”童声清脆,他的脸上露出崇拜的声色,很单纯。
男人听到了他的话,并没有第一时间做出什么回应。而是把头转向了庙宇之外,那热闹的街上还在下着小雪,铺满白色的雪地上到处是行人忙碌的脚印。
他站在门口的地方,这里是人间和庙宇的交界之处。寒风在另一侧呼啸,温暖的香火气却又在一侧的庙宇内升腾。
有无数雪花落到了他的发间,而更多的一些被风刮落到他的脸上。那些雪花落到了他的眼眶下,随后又很快融化,顺着脸颊向下滑落,如同泪水一般。
“是啊。她会的很多,只是唯一不会的……”他跨步近进风雪中:“就是好好活着。”
风雪呜咽,他的声音混在其中,留下一句:“抱歉,我得离开了。”
于是任由风雪将他淹没。
白发老人在庙宇中,没反应过来他这突然的举动,本来还想叫住他给他一把伞,但是风雪突然变得猛烈,她只好退了一步。
然而就是这一步的时间,男人的声音已经消失在了前方,恍惚之间只余下一个金色的点。
——
而随着他的离开,云霜月也从那尊雕像里出来了。她的意识依旧模糊,可形态却不再像之前那样微小,而是恢复了人的躯干。
但她还是没有记忆,不清楚自己要做什么。
好在有股不知从何处而来的力量,将她带到了一个地方,还是一个熟悉的地方。
是那个种满了梅花的山头。
男人的黑发变回了金色,并没有束起,而是用了一根发带系着,在身后松松垮垮地落着。那根发带的款式有些特别,针脚很简陋,还有些旧了,似乎是新手绣出来的东西。
他穿着一席单薄的衣衫坐在石凳上,上面摆着一壶酒,两个杯子。其中一个杯子放在他的面前,杯底只有浅浅的一层酒液,应该是主人喝了不少。
云霜月发现自己似乎能动了,可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于是她下意识走到了这个金发男人的面前,想看看他。
她弯腰,而低头喝酒的男人抬头,二人的视线正好撞到了一起。
他突然对着她道:“云霜月,我还是不擅长喝酒。”
他眯着金色的眼睛,眼中有明显的醉意:“居然又看到你了。”
看见我?
云霜月又换了个位置,但男人的目光并没有顺着她移动,而是依旧盯着那片虚空。
原来只是他的幻想。
他似乎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场景,开始自顾自絮絮叨叨。
“明明记住你会难过,可是忘记你会更难过。”
“你还记得我们初遇的样子吗?我记得的。”
“刚刚我下山去了趟下界,他们问我和你分开多久了……我有些记不清了,应该是我们在一起时间的好几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