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人而已。”云霜月道:“救人何须在乎那些数量呢。”
“况且他们聚在一起的地方,便也算家吧?”
女孩撑着脸颊,停下咀嚼,黑白分明的眼睛就这么看着云霜月,也不说话。
云霜月不知女孩在想什么,被她这般盯着,云霜月也不催促,只是耐心等着。细雪悄然落在她鸦羽般的鬓发和素色的衣襟上,她也未曾拂去,仿佛一尊伫立在冰天雪地里的玉雕,安静得近乎神圣。
等了一会儿后见女孩没说话,于是云霜月才柔声问道:“怎么了?”
女孩移开目光,嗤笑一声,声音很轻,带着与年龄不符的成熟:“喂。姐姐,你知不知道你这种性格的人,是活不长的啊。”
云霜月微微一怔,随即了然。
她并未因这近乎诅咒的话语生出半分恼怒,反而极淡地笑了笑,那笑容里有一种将一切置之度外的释然:“啊……是吗。”
她抬手,一片雪花恰好落在她指尖,转瞬即化:“没关系的。”
她望向那些在院中跑闹、或是专心打理花株的孩子们,眼神像融化的春水。
“若我有限生命里救下的这些人,将来能好好地活着,一直记得曾有这样一个人……那么,即便我身死道消,只要他们不曾遗忘,我便也如同活着一般。”
女孩听完,沉默了片刻,突然抓起盘子里最后一块糖糕,狠狠塞进嘴里,用力咀嚼着,像是在啃咬什么坚硬的骨头,发泄着无处可去的愤懑。
“啊啊!所以我就说嘛,我最讨厌你这种性格的人了!”
“原本以为清淮云氏那个女修已经够让我讨厌了,一根筋的疯子,除了预言还是预言,每天神神叨叨地念着什么改变天命。喜欢触犯天道的忌讳,每天都被天雷追着劈,真是受够了!”
“她也是和你一样的路数,不对,她可是比你疯多了。你们无情道的人讨厌死了。”
“但是……但是,你比她还要讨厌一点!因为我和她不熟,但我和你——哼!”
话音未落,她已转身跑开,只留下云霜月独自立在雪中,望着她消失的背影,笑着摇了摇头。
只是出发前往别的小镇的那日,女孩早早站在了云霜月的院门前。
看到了云霜月的脸,女孩抱臂靠着巨锤,昂起下巴道:“看什么看,我和你们一起去!”
——
百仙盟的酒楼内。
白茯苓还在絮絮叨叨讲着以前的事情。
“……如此说来,凤家主年轻的时候是个性格别扭但很善良的孩子呢。”白离水感慨道。
听到白离水的话,白茯苓又是一愣,酒意熏陶下,这一次更是不顾形象,捂着肚子大笑着。
“谁善良?那家伙吗?”白茯苓擦去眼角笑出的眼泪:“她一直都是个疯子啊,只有独独对着那人的时候,她才会那个样子。”
面对白离水茫然的眼神,她“啧”了一声,随后漫不经心地为他解释道:
“你知道现在栖梧凤氏的那位三小姐吗?也就是这一代凤氏的少主,唔……似乎叫什么凤柔爻。”
“寻常家族多以长幼嫡庶立少主,而唯独栖梧凤氏不同,他们的少主是十几年前,由凤家主亲自选出来的。”
“你可知是用何种方式选出来的?”
白离水摇了摇头。
“猜猜看呢。”
“额……书卷?”
“嗯?你让那个空有力气的笨蛋用书卷的方法选拔吗,哈哈哈哈哈!”
白离水脸一红,等母亲笑够了后,又试探地问道:“武斗?”
看到母亲点了点头,白离水才松了一口气。只是他还是不理解为什么母亲会说凤掌门是个疯子,在他看来,武斗明明是极为寻常的方式嘛。
白茯苓似乎看穿了儿子的想法,慢悠悠地补充道:“是武斗……但说明白清楚一样,是死斗哦。”
?!
白离水瞪大眼睛。
“姓凤的那家伙可没什么血缘家族观念,她做事一向随心,善恶不分,跟条疯狗没什么两样。纯粹是因为实力太强,加上因为那人的缘故,同魔气势不两立,这才当上了家主。”
“她选出少主的方式也很简单,把年轻一辈有天赋的人圈养起来,封闭训练一年,最后决出胜负,如同养蛊一样,活到最后的人就能当上少主。”
当年预选少主之时,昔日拿着巨锤的女孩已经长大了,但她仍扎着两条辫子,站在如同斗兽场一般的竞技场上,从高处俯瞰族人,内心没什么波动。
直到血腥的撕扯结束,倒下的众多族人之中只有一个粉衣女孩还完好地站着。
那就是凤柔爻。
幼年的她脸上沾满了不同弟子的血,脚底下是一个又一个被她揍趴下的族人。
看似柔弱的女孩朝高高在上的家主看去,而那个向来喜怒无常的女人一挑眉,饶有兴致地戳穿她:“虽然力度很重,但你只是把他们都打晕过去了呢……”
少女握着锤子的手一紧。
但下一秒,家主却大笑起来:“什么啊!你这种性格,若是她的话,一定会喜欢的。”
她目光在凤柔爻身上转了转,又嗤嗤笑道:“有点笨,偏好聪明人,力气倒是不小……嘿,和我很像嘛,那你肯定也会喜欢那个人的。”
说罢,女人抛给了凤柔爻一个锤子,是凤柔爻的本命灵器,但此时却多了点东西,锤面上刻着她从未见过的花纹。
“凤柔爻是吧?好了,你现在就是栖梧凤氏的少主了,以后就跟在我身边吧。”她朝着小女孩点了下头:“叫声娘听听。”
“娘。”
叫完后,凤柔爻有些欲言又止,她似乎想问女人什么问题。
“你要说什么?”
“娘……我本命灵器上的纹样,是你亲手刻下的吗?”
话音落下,高座之上的女人像是被什么无形的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她眼中那抹惯常的、戏谑又凌厉的光,倏然间涣散了。女人的神情有些变化,比起威严的家主,似乎更趋近于普通人。
她扬起的唇角拉直。
静了片刻,她才抬起眼,目光却已穿过了眼前的女孩,落到了很远的地方。声音比平时低了许多,几乎带着一种珍重的意味。
“嗯。是我亲手刻下的。”
“这个是此世,独一无二的纹样。”
是北境的风雪之中,少女抢走云霜月刻下的玉佩。在云霜月消失之后,遵循着那时无心又幼稚的话,在自己后代的本命灵器上,刻下了一模一样的纹样。
——
听完白茯苓讲述的关于凤掌门的故事,白离水又默了默。
“那火门主……”
“唔,她也是个不正常的。”白茯苓毫不遮掩地挥了挥手:“不过是表现得不明显而已。”
“我当年调查陆行则的时候,发现了个有趣的事。他有个从小就认识的兄弟,是玄天门的阵修哦。叫左邢,同你一起在天字班呢。”
“旁人都说他撞仙缘,运气好碰到了采药的玄天门门主,这才有幸来到了上界,连他自己都信了那套说辞。哈哈!撞仙缘,仙缘又哪是这么好撞的!”
不过是天生琉璃心的仙人,因为友人喜欢下界,所以仙人也开始注视下界。因为友人在意北境的平安,所以仙人亲自坐镇下界北境至今。
不过是因为那年北境,仙人记下了那个叫左佑的孩子,他曾为云霜月戴过一次发簪。
不过是仙人思念友人,重游故地而见故人之姿,于是垂首问孩童:
“你是左佑的孩子吗?”
你是她最喜欢的那个孩子的孩子吗?
年幼的左邢懵懂点头。
所以仙人闭目,风雪暂歇。
予这孩童一场无上机缘。
“是仙缘主动去撞他啊……”白茯苓感叹着。
她又给自己灌了一口酒,大大方方诋毁道:“哎……那两个家伙都不正常,不像我,哈哈!”
白离水却神情微妙,他看了看自己,又想到了百仙盟中还不知真相的弟弟。
因为一个和友人相关的可能,就将自己孩子的命运放上赌桌的人。
他的母亲,好像也不怎么正常啊。
“你什么眼神啊!”白茯苓拍桌。
被发现了。
白离水移开目光,嘴巴动了动,开始转移话题:“母亲,您说您的友人消失了……这又是什么意思呢?”
然而他的话语落下,空气忽然一片寂静。
不知过了多久,白茯苓的声音才淡淡响起。她的话中没有酒意,极为清醒。
“她突然消失了。”
“虽然别的人都说她已经死了。”
“但我还是觉得,她只是消失了。”
即使那年苍白的雪地上有着她穿的衣袍,即使衣袍上有着纷杂的魔气的和她的血迹。
——
那年的北境的风雪呼啸。
云霜月为了救更多人,走入了漫天的大雪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