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的目光倏然一震,像被磁石牢牢吸住。
这一句话里,正嵌着一个昨晚才被他握着手,一笔一画写过的“林”字。
结构依然端稳,如同青松并立,然而观其筋骨,却带着一股不向俗流低头的韧劲。
转折处圆融中透着利落,笔势流畅如舞者挥袖,洒脱至极。
最令人心折的是最后甩出的那一笔。
并非刻意求险的锋芒毕露,而是在行笔至酣畅淋漓处,心意勃发,顺势而为的一记飞白!
如惊鸿一瞥,又像侠客收剑时挽出的那最后一个漂亮剑花,带着未尽的笑意与余韵,洒脱不羁,神采飞扬。
整幅字仿佛不是写在纸上,而是带着墨香与风声从九天之上飘落,透着一股不受拘束的侠气与快意。
像是一位白衣胜雪,负剑而行的少年侠客,于山巅明月下随手刻下的名号,既有少年郎初露的锋芒,又沉淀着几分阅尽千帆后的疏朗与从容。
这……哪里像是油灯下,那个沉默的,用温热的掌心包裹着她的手指,一笔一画教她写字的男人写出来的?
苏绒的目光被这个字彻底攫住,再也移不开半分。她忍不住抬起指尖,虚虚拂过那记飞扬洒脱的收笔,仿佛能感受到那笔锋里裹挟的意气。
“张录事,这句话出处是哪里?”
张不易突然被点名,脸腾地一下又红了点,但还是依言凑近了去看。
他看到那熟悉的字句,先是一愣,随即眼中腾地竖起一丛小火苗!
“孙子兵法!故其疾如风,其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动如山,难知如阴,动如雷震!不愧是林大人!”
苏绒看着他一脸激动的样子也不笑话他。
习惯了,追星的人是这样的。
少女只拿着那字帖,细细地与孙子兵法里的那个名句对应上,仿佛第一次真正感受到了林砚身上蛰伏着的某样东西。
人前是沉稳的廷尉大人,可这笔下的气力,这筋骨……
这哪里是稳,这分明是藏了千仞山,敛了万丈锋,是磐石下那股冲决而出、要破开一切迷障和不公的锐气!
这字…好大的隐忍,好深的心气。
像是看透了这世上无数圆融世故,磨平棱角只为积蓄力量,有朝一日必要一鸣惊人,涤荡乾坤!
苏绒忍不住喃喃感慨出声。
“真是奇了,你家林大人说话办事都透着股稳重劲儿,平日里瞧着也是挺内敛的一个人,怎么这字倒像是话本子里那些行侠仗义的少年郎提剑写的?”
她说话声音小,但架不住有个竖着耳朵的张不易杵在旁边呢!
他原本还沉浸在老大字迹的崇拜中,可听了苏绒那句“老成持重”和“少年侠客”的对比,到底没忍住。
带着点“你不懂我爱豆”的不平,脱口而出。
“苏小娘,你怎么就知道我们老大年轻时候不是那样的少年郎呢!”
第17章 完犊子,是社死现场
看着张不易骤然绷紧的面皮,一脸肃然替他家老大正名的小模样,苏绒一个没忍住,笑意从喉咙里轻快地跳了出来。
少女清澈的杏眼弯成了好看的月牙儿,带着点故意使坏的小狡黠,她轻轻歪了歪头,纤长的指尖饶有兴味地点了点摊在柜台上那张字帖,尾音拉得悠悠长长。
“怎么着,张录事?”
“你家林大人知道你这么……仰慕他么?”
那两个字被特意加重,张不易脑子里嗡的一声炸开锅。
仰慕?
坏了,完了完了完了!
这两个字撞在一起……怎么越想越不是味儿了?
为什么他总在苏小娘面前出这种说不清道不明还越描越黑的岔子?廷尉衙门的脸面……他捂都捂不住了啊!
他还指着靠这份体面工作攒老婆本呢……
一股社死的恐慌瞬间攫紧了他,张小伙那薄如蝉翼的面皮,瞬间红得像蒸锅里刚冒热气儿的醉虾。
他猛地连连摆手,舌头仿佛打了十八个死结,声音都抖了起来。
“不…不是!苏小娘你…你弄岔了!”
“我我我…我对老大…那是敬重!敬重!纯粹的上峰!纯粹的佩服!是…是……”
他是了半天,也没是出个所以然来,急得额角青筋突突直跳,鼻尖冒出一层细汗。
苏绒看着他这副手足无措、语无伦次、恨不能当场刨个地洞把自己埋了的可怜相,心头那点小小的恶趣味像被风吹散的蒲公英,瞬间散了个干净,反倒生出一丝欺负老实人的罪恶感。
哎呀,原本还想再逗逗这位实心眼的张小录事,此刻倒真有点不忍了。
少女轻轻抿了下唇,
将唇边还残留的笑意悄然敛去,眼神宛若一泓温和的静水,主动替他截断了那已经乱成一团麻的辩解。
“好了好了,知道啦,是敬重,纯粹得很!方才逗你玩呢,别当真。”
她的声音放得柔和又平稳,带着安抚的意味,这才将刚才那点小小的尴尬抚平。
看张不易被她这句话抚平了一点炸毛,苏绒才不着痕迹地顺着最关心的林砚往下说。
“说起来,”她目光转向那本饱含飒沓之气的字帖,指尖滑过纸面,“林大人不是出身农家么?真有这回事?”
这字,这传闻,反差也太大了点吧?
见少女清亮的眸子里露出真实的询问,张不易那颗狂跳得快要罢工的心脏总算稍稍落回了点原处,长长舒了口气。
终于能聊回正事了,跟苏小娘聊天就应该算工伤!
“我也是偶尔听署里几位老前辈提过几耳朵,说老大他年轻那会儿,在老家那片儿,最是容不得仗势欺人的腌臜事。”
张不易顿了顿,似乎在脑海中勾勒那些听来的场景,眼神带着点回味的亮光。
“遇上豪强欺压乡里,或者地痞混混作恶,不管对方多少人,什么背景,他认准了理儿,然后就敢直接抄家伙上。”
“都说林大人身手极好,人也仗义,护住了不少被欺压的乡亲呢。”
苏绒听得专注又入神。
在她眼中,林砚的形象素来与“沉稳持重”、“高岭之花”画上等号,这样的一个人,居然曾经是个“路见不平抄家伙就上”的热血莽…
咳,率性少年?
她几乎能脑补出那个画面:一个眉眼间隐有林砚轮廓、却更显青涩锐利的少年,眼神像淬了火的刀子,飞扬跳脱,二话不说抄起手边的家伙什就冲进人堆……
这鲜活却陌生的画面与她熟知的沉默的男人重合在一起,反差大得让她心绪翻涌。
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只下意识地将那个最震撼的动作轻念出声,带着点难以置信:
“抄起家伙…就上了?”
“可不是!”
张不易双眼放光,眼看就要滔滔不绝地继续爆料,少女眼角余光却瞥见一个人影自柜台深处无声地踱了出来。
正是那位本该“专心整理杂物”的张不容,张大先生。
她眉头微微一挑,心下掠过一丝愕然。
啥情况?
这人刚才不是还演伙计演得好端端的么?这会儿怎么自个儿大大方方现身了?
不合理啊!
苏绒心里正嘀咕着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还未及细想,一声不敢置信的呼唤却忽然响起。
“……哥?”
苏绒立刻循声扭头看向张不易。
这一看,连她都不由得怔住了。
张小录事嘴还半张着,整个人却如同被施了定身咒一样傻在原地。
脸上那点子八卦的表情也霎时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脸懵逼。
我是谁?我在哪儿?我这是看到了谁?
但那短暂的呆滞仅持续了瞬息,一丝毫不作伪的惊喜迅速点亮了小录事的眸底。
谈不上有多热烈,但也透着重逢的温暖和熟稔,仿佛找到了主心骨。
“哥?真是你啊?”
他声音里还带着点没完全褪去的惊愕,但更多的是确认后的轻松,脚下已不自觉上前,一把拽着自家哥哥的袖子,嘴里一迭声地就发动了。
“前些日子娘还跟我问你呢,爹嘴上不说,喝多了也念叨。”
他语速越说越快,恨不得把爹娘的叮嘱一股脑儿倒干净,一边努力在脑子里扒拉老娘的具体安排,一边眼巴巴地望着自家哥哥。
“你最近忙不忙?下次我排上休沐的假,哥你能不能也抽个空,一起回趟家?娘老挂念了,还说要托人给你相看几位贤惠持家的小娘子……”
张不容,张不易,她早该想到的!
苏绒只是很惊讶张不容这家伙原来有家,还有这么个实心眼,兼职催婚的亲弟弟。
想想他之前给雪姑编的那版稿子,字字泣血,惨绝人寰,悲情得活像他自个儿就刚从冰天雪地里被挖出来似的……
敢情全是艺术加工啊!
编剧的嘴,骗人的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