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一出,苏绒的眉毛挑了挑。
她原以为林砚是个富裕人家的子弟,毕竟能做廷尉的人,家中必定也是煊赫人家。
可如今看来……有故事啊?
林砚见她面带疑惑,用脚想也知道她大概不信,便也不瞒着。
“这本就不是什么秘密,是丞相大人…当时还是大将军,举荐了我,才进了廷尉衙门。”
苏绒像只小松鼠一样踩着他的影子,听林砚细细诉说过往。
“大将军能看上农家子?”
“我也不知道那位大人是为何看上我的。”
林砚淡淡道,声音里听不出丝毫自得或怨怼,平铺直叙得如同史书中的一行注解。
“这世间的人啊,总有千万种际遇,但若想往上爬,于我辈而言,就只有举荐一条路。”
此言一出,原本八卦的女声顿时停了,任由林砚的声音消散在阳光里。
苏绒的思绪也跟着飘远了,人望着青石板上跳动的光影直发怔。她想起林砚刚才捏在手里的那块碎银子,还想起长陵市的大家。
热呼呼的风裹着烟火气扑到脸上,少女一双明眸掠过这市井百态——街边补鞋的跛脚匠、瓦肆里的卖酒娘……
远远的,还有不知谁家的炊烟低低压在巷口,灰蒙蒙的像团化不开的愁绪。
景色依旧,她的目光却不一样了。
林砚说的没错,城里的世界确实……等级分明。
眼前这些贩夫走卒没了长陵众人脸上的笑容,一个个麻木地活着。或者佝偻着背,或者抱着孩子,有的人呆滞地靠在墙边,连吆喝都懒得吆喝。
可这些……值得一份尊重。
“为什么会这样?”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眼神却执拗地粘在那些佝偻的背影上,仿佛要盯出个答案来。
“有无数双眼睛盯着他们手里的钱和怀里的孩子,那些达官显贵和子钱商人,都巴不得小民破产。”
“破了产,人就成了他们的佃农奴仆,地就成了他们的财产。”
少女倏然垂下眼眸,长而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浓重的阴影,她死死抿着唇,脸颊两侧的线条都紧了一瞬,整个人陷入一种带着沉重怒气的思索中。
林砚看着她这副模样,眼底深处却悄然漾开一丝难以察觉的、近乎欣慰的笑意。
一切尽在不言中,敏锐如他,又岂能猜不出她心里所思所想?
“回神。”
“林砚。”苏绒忽然喊了他名字。
“嗯?”
苏绒裙角沾了灰,却顾不得用手掸,她微微仰起小脸,午后的阳光落进她眼里,映出一种近乎慵懒却锋利的光芒。
少女的声音带着一点拖长的、近乎撒娇般的调子,里面裹着的却是满满的不驯。
“怎么办?我一点都看不惯这些。”
林砚怔住,随即那双深潭般的眸子瞬间变得极深,定定地看了她一眼,仿佛要在这一刻将她彻底镌刻入心。
片刻后,他极快地点了下头,然后抬起手,不是落在发顶,而是用温热干燥的指腹,极其克制地拂过她鬓边一缕被风吹乱的碎发。
“看不惯,就好好把你的猫馆开起来。”
此时的太阳正悬在柳梢头,青石板蒸腾着午后的燥热。转过街角,熟悉的屋檐便赫然在望。
林砚的皂靴在地上轻轻一磕,人如燕子般掠上屋檐,日头正悬在他背后,阳光斑斑驳驳洒在他肩头,晃得人睁不开眼。
苏绒被日光刺得眯起了眼,抬起手挡在额前,仰望着那个蹲踞在高处、与一身精致直裰格格不入的男人。
几瓣洁白新绽的槐花被他的衣摆扫落,旋
转着,轻飘飘地拂过她的发梢肩头。
刚准备提步过去拿钥匙开门,巷口就忽然传来一阵几乎是连滚带爬的脚步声。
苏绒抬头看去,正对上赵小七稚嫩却满是担忧的脸。小少年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过来,怀里的白猫肚子圆滚滚,鼻头却泛着灰,四肢还在不停抽搐。
少年膝盖上的补丁蹭开了线,嗓子里像塞了团棉花。
“苏姐姐!雪姑让主人家赶出来了!在巷口吃了不知道什么,突然就抽……”
白猫雪姑的蓝眼睛安安静静地半阖着,口角泛着白沫,爪尖勾破了小七的衣袖。
还不等林砚从屋檐上下来,苏绒就已经快手快脚地接过猫,她掰开猫嘴轻嗅,眉心骤紧,眼底闪过一抹厉色。
“苦杏仁味,桃仁中毒。”
第6章 好劲爆的八卦
“快去开门打水!”
赵小七吓傻了,接过苏绒手里的钥匙就跑去开猫馆的门,苏绒也顾不得委顿在地的裙角脏兮兮,径直蹲下身去探查。
她学过一点兽中医,因此只看了看雪姑的眼睑和舌苔,心里就有了数,头也不回地发号施令。
“林砚,帮我按住她。”
阳光落到少女鼻尖,将她额前的黑发镀上一层金光,早从屋顶上下来的林砚单膝触地,伸手揽住小猫。
他一双眼牢牢锁在苏绒脸上,苏绒却没注意到他的眼神变化,手指搭在雪姑胸口,轻声数着它的心跳,自己的心也跟着揪紧。
雪姑虚弱地掀了掀沉重的眼睑,似乎意识到眼前的人儿是在救她,喉咙里溢出几声气若游丝的哀鸣,身子却奇迹般地乖顺下来,任人施为。
小咪焦急地围着苏绒的脚踝打转,“喵呜喵呜”地呼唤着同伴。
“姐姐,水来了!”
赵小七拎着半桶冰凉的井水,小脸跑得通红,上气不接下气地冲回来。少女也顾不得散乱的发丝,径直掰开小猫的嘴将生井水灌进去。
“对不住啊雪姑,得让你吐出来……”
她也不管猫听不听得懂,一边轻声细语地哄着,一边坚决地往它嘴里灌。
“雪姑乖,知道你难受,吐出来就好了啊!”
不知道第几碗井水灌下去,雪姑忽然吭哧一声,小猫弓起身子,秽物溅在苏绒的罗裙上。
少女却连眼皮都没眨一下,抬手就用沾湿的袖口狠狠抹了一把额头的汗珠,看着猫尾巴终于虚弱地摆了摆。
“眼睛有神了。”
林砚松开手,摸了摸雪姑发蔫的耳朵,直起腰来。他单膝跪地时挽起的袍角落下,遮住脚踝上一层浅淡的晒痕。
苏绒也站起来,一边草草地抖了抖裙子上的污秽,一边伸出手指,带着十足的亲昵和后怕,轻轻戳了戳雪姑毛茸茸、仍有些瘫软的脑袋顶。
“你可算是给自己和崽子挣了一条命回来。”
她直到这时候,才得以抱着雪姑走进猫馆里,好好打量眼前这只雪白的猫咪。
这是一只很漂亮的长毛狮子猫,蓝澄澄的眼睛大而亮,尾巴软嘟嘟,阳光还透过旧窗纸给她镀了层毛茸茸的金边。
唯一的败笔是她手上轻轻抚过时,带下的一大把枯涩的掉毛。
已经做了妈妈的雪姑对少女的触碰并不排斥,反而伸出舌头舔了舔她的手,又低头闻了闻她的衣服。
还是一只受了不少罪但亲人的仙女咪呢,苏绒的心软的一塌糊涂,她给雪姑擦干净嘴角,终于轻声将来龙去脉问明白。
“小七,雪姑原是家养的?”
“是月月的猫。”
小少年正蹲着身子,笨拙地给雪姑顺毛,闻言一骨碌爬起来,露出两个酒窝。
他不用苏绒追问,便一股脑将自己的所见所闻说了出来:“我本想去告诉月月苏姐姐的事情,没想到到了她家门口就看见她娘抄着笤帚赶它呢!”
苏绒的眉头皱得更紧,她沉吟片刻,扭头望向林砚,在他眼里看到了同样的不赞同。
既如此,雪姑绝不能再留在那家。
林砚低头摸了摸赵小七的头,声音像井水浇在青石板上一样清冽干脆:“还知道什么,都讲出来。”
赵小七有点发怵地看着面前的林哥哥,他虽然知道林砚是苏姐姐的朋友,但总觉得面前的人有种天生压迫人的气势。
见少年手指头绞着衣角,直往自己身后缩,苏绒毫不客气地瞪了一眼林砚,后者不自在地咳嗽一声,收敛了气势。
“雪姑是明月抱回去的,她妈妈本来就不太同意……”小七偷偷觑了林砚一眼,继续说道:“结果雪姑肚子大了,阮大娘八成就更不想养了……”
苏绒刚想说话,林砚却先咦了一声,有些惊讶地开口:“阮家?可是乙巷的阮家?”
小七愣愣地点头,林砚眯了眯眼睛,却是先叹了口气。
“若是她家的话倒是正常……”他先向苏绒解释道:“周大娘……是个寡妇,日子过得艰难。她丈夫是京军百户,前年圣上登基那年征朝鲜,死在外面了。”
林砚抬起头看了眼苏绒,见少女垂着眸一副深思模样,不由挑了挑眉,转头看向小七。
“月月,就是她家小女儿吧?”
“对。”赵小七连忙拽了拽苏绒的衣袖,见她的目光移过来,才接着说:“阮家大姐姐如今正在一家什么戚里的大户人家做绣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