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着自家长辈的面,她还从没有被外人这样堵回来过。就算是程豫瑾,也是客客气气地抹杀她的功劳,而不是这样不给面子。何况,自家长辈也没有要替她说话的样子。
大长公主那边也觉出了不妥,问道:“这是你们年轻人打招呼的方式吗?看来本宫真是老了,听起来你们像是要吵架一般。”
随云乐接道:“不瞒姑姑说……”
“谁是你姑姑?”白傲月咳了一声。
敢跟她用一样的称呼?
但是大长公主倒不甚在意,白傲月也不好拦着他继续说。
听到此话,随云乐转头看着白傲月道:“她性格好啊。”
白傲月再次无语,这可是实打实的讽刺了。
还是方才那四分之三的角度,神情真挚,不似作伪。白傲月不知如何回应,只得转开了目光,随云乐不依不饶,定要捕捉她的反应。
“唉,如今我是老了,哪里都去不得,你们年轻人的忙也帮不上,天天在这里喝酒。不过看着你们一个一个都成才、成家立业我心里也就满足了。”
随云乐说道:“要是大长公主不嫌,我便隔三差五来陪你喝酒,可好?”
“真的吗?太麻烦你了吧。恐怕有许多人想等着听你的箫声呢。”
“不麻烦。咱们京城里有名的是桂花酿,可是在我老家那里啊,以桃花入味,别有一番风味。”
随云乐一直待到大长公主安置,才与白傲月双双步出殿门。
随云乐没说话,径直往外去。宫门特意为他留着,打着灯笼的宫人在前为他引路。
白傲月大声道:“随云乐!”
那人停住脚步,却没有回头。
“我会去看你的戏的。”
随云乐举起一只手,摆了摆袖子:“这还差不多,知道来看我的戏,算你有点眼光。到时候可别被我的魅力迷得晕头转向,我在台上可不会分心照顾你,你得自己找好位置。”
白傲月:“……”得,算我多嘴。
一连几日,百年不曾用过的古戏台前,门庭若市。锣鼓喧天,饶是再闭门不出的人,耳朵里也吹进几声关于随云乐的赞赏。
大将军府,当然也知晓此事。程豫瑾站在窗前,望着宫墙外渐渐暗沉的天色。宫灯次第亮起,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玉佩,他请了能工巧匠,将碎裂的玉佩重新复原,只是,上面的裂缝怎么都去不掉。
“陛下今日又出宫了?”他轻声问道。
身后的仆人小心翼翼地回答:“回大将军,陛下确实出宫了,说是商议边关军务。”
程豫瑾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边关军务?呵,什么样的军务需要商议到月上柳梢?他想起三日前在御花园偶遇随云乐的情景。那个男人一袭白衣,眉目如画,举手投足间尽是风流。他对着白傲月行礼时,目光却若有似无地掠过她的脸庞。
“凤君,该用晚膳了。”仆从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
程豫瑾摆摆手:“你们先退下吧。”
殿内很快只剩下他一人。
他伸手抚上自己的眼角,那里已经出现了细细的纹路。
自从她登基以来,只要不想见他,总是用‘政务繁忙’的理由。而随云乐的出现,更是让这一切雪上加霜。
更重要的是,他年轻,俊美。
刚转出门的仆人很快又回来了:“大将军,比下来了。”
程豫瑾连忙起身整理衣冠,还未走出内殿,就看到白傲月大步走了进来。她依旧穿着朝服,眉目间带着几分疲惫,却掩不住天生的贵气。
“豫瑾。”她唤他,声音里带着一丝歉意,“怎么起来了?”
程豫瑾压下心中的酸涩:“躺不住,骨头都锈了。”
看着桌上未动的饭菜,白傲月也有些说不出的酸楚。沉默片刻,忽然转身握住他的手:“豫瑾,你可是在怪我?”
程豫瑾与她一同坐下:“哪里,我说了,宁愿你怪我,也别怪你自己。”
从前恨不得赖在他的寝殿,就是读书也要在他眼皮子底下读。如今,倒没话说了。豫瑾也不想要跟她深谈的样子。
白傲月松开他的手:“朕还有些奏折要批,你先歇着吧。”说完,转身就要离开。
“月儿!”程豫瑾忍不住唤住她。
白傲月回头:“还有事?”
程豫瑾
张了张嘴,最终只是摇头:“最近天凉风大,没事就少出门吧。”
白傲月应了一声,程豫瑾索性起身,几步走到她的身前,双手略张,有意无意挡住去路:“陛下不该去那种烟尘之地,若染了病气……无人担得起这罪名。”
他的阴影笼罩住她整个身体,白傲月侧步,站在光下:“那种地方,没大将军想的那么脏。”
背影消失在殿门外,一连半个月,她都没有再来过。
程豫瑾的身子渐渐复原,得了陛下钦点,太医不敢怠慢。
后院练武场里,八尺长枪在夕阳下划出猩红弧线,枪尖刺穿的花瓣簌簌落在银甲上。
练毕,程豫瑾将长枪往旁边一递,却递了个空。
对了,会来接住的卫安已经被白傲月派去攻打西州了。
他不怨白傲月寡情,只恨自己身子不中用,落胎落得也不是时候。
“大将军,陛下今天又去看戏了。”亲卫林昭捧着汗巾候在场边,声音压得极低。
程豫瑾束发的银冠闪过寒光。他接过汗巾擦拭脖颈,喉结微微抽动。余光扫过小腹,那里已重新变得平坦。好在,没留下什么疤痕,月儿似乎对他身上的疤痕很是在意。那些年,白傲月亲自为他包扎的手,如今正扶着随云乐的画舫栏杆。
“备马。”他扯下溅血的护腕扔进兵器架。
林昭欲言又止:“陛下今晨特意嘱咐,让您......”
“身为将军既不能决战沙场,戍守皇城便成了要务,自然,巡视烟花巷陌也是职责所在。”程豫瑾抓起墨狐大氅,披风扫过满地霜雪。当他翻身上马时,腰间的金错刀撞上工匠合缝的玉佩,发出清脆的铮鸣。
一面临水的露台上,随云乐的水袖正卷起满楼喝彩。那袭月白纱衣下若隐若现的腰肢,比程豫瑾在战场上折断过的所有敌将的骨头都要柔软。他勒马停在河岸枯枝影里,看着三楼雕花窗内晃动的烛影——白傲月戴着鎏金面具,玉指正抚过随云乐那一柄玉箫。
台前有两株合抱粗的槐树,枝桠上系满褪色的红绸,每一缕都是某个许愿人抛上去的念想。树根虬结处嵌着石臼,盛着昨夜雨水,倒映出飞檐上残缺的嘲风兽。暮光斜切进雕花窗棂,在青砖地上烙出牡丹纹样的金印子,恍惚是当年满台撒的纸钱。
“将军,要清场吗?”林昭的手按在剑柄上。
丝竹声起,随云乐扬起水袖。那袖子足有七尺长,轻盈如云,随着随云乐的动作在空中划出优美的弧度。他旋转,跳跃,每一个动作都恰到好处。裙摆上的孔雀羽线在烛光下折射出斑斓的色彩,仿佛真的有百鸟在他裙下起舞。
突然,随云乐注意到远处高头大马上坐着一位锦衣公子。那人一袭玄色锦袍,领口绣着暗纹,腰间系着一条白玉带。他正用一种令人不适的目光打量着他,那目光仿佛要将他的水袖裁断。
随云乐强压下心中的不适,继续吟唱。他能感觉到那道目光一直追随着,如影随形。数九寒冬,汗水顺着他的额角滑落。
台下座无虚席,还有许多蹭戏的,他知道自己不能出错。
此刻琵琶声忽转凄切,随云乐的唱词飘过水面:“侯门一入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程豫瑾瞳孔骤缩,他记得这阙词。
“让暗卫围住后巷。”他甩蹬下马,战靴踏过青石板的声音惊起檐角铜铃一曲终了,满堂喝彩。
随云乐正要退场,却见那锦衣公子已经起身朝后台走来。
当佩刀撞开天字房的门扉时,随云乐正倚在白傲月肩头,指尖还勾着半杯桃花酿。
“凤君来得巧。”白傲月摘下面具,烛火在她眉间凤纹花钿上跳跃,“云乐新谱的曲子......”
寒光乍现,程豫瑾的刀锋已抵住随云乐咽喉:“哪里来的孔雀精,也配碰我大夏的君王?”
白傲月突然握住程豫瑾持刀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豫瑾,这是朕的人。”
程豫瑾的刀尖在颤抖。他看见随云乐从容褪去纱衣,无数画面在脑海中炸开:三个月来女帝频繁出宫、边关异动的战报、还有昨夜她抚着他背上箭伤时的叹息:“豫瑾,这场仗我们要换个打法。”
“陛下要用美人计,何须亲自作饵?”他将牙关咬得生疼。
“云乐公子今日的胭脂,掺了孔雀胆吧?”他突然扯过随云乐的手腕,拇指重重擦过那人殷红的唇瓣,“这般拙劣的毒,可配不上你的演技。”
“陛下若要演戏......”程豫瑾扯开自己的衣领,露出心口狰狞的箭伤,“何不演得更真些?”他握着白傲月的手按在伤疤上,感受到她掌心瞬间沁出的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