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殿外突然传来凄厉呼喊。浑身是血的暗卫跌进来,手中染血的密报让女帝踉跄后退——白莹星的飞鸾旗,已插上潼水关城头。
紫宸殿的青铜蟠龙烛台上,十二支蜜蜡淌下蜿蜒的泪痕。女帝白傲月将密折轻轻推过青玉案,南海明珠镶边的袖口掠过奏章上“漕运”二字,在烛火下泛起冷冽的光。
“豫瑾从幽州回来,可曾见过莹星的商船队?”女帝指尖叩着河工图,目光扫过镇国将军甲胄上未及拂去的柳絮,“说是三月里就备齐了三十万石粮草。”
程豫瑾单膝跪地的姿势仍如十年前那般端正,只是眼角新添的细纹在烛光里忽明忽暗:“臣返京时确见运河上千帆竞发,每艘桅杆都悬着双鸾旗。”玄铁护腕与金砖相撞的声响惊飞了檐下宿鸟,“但兵部未曾收到翁主请调漕粮的文书。”
裴筝烹茶的手腕在半空凝住,秘色瓷壶嘴溢出的热气模糊了眉眼。这位右相今日着了件雨过天青的素缎常服,腰间却悬着先帝御赐的玄铁鱼符。\“陛下可还记得上月户部那笔亏空?\”他忽然将茶筅往建盏里一搁,“三十万石新粮入库时,陈粮仓偏巧走了水。”
女帝腕间的翡翠镯子撞在案角,裂痕如蛛网蔓延。她想起白莹星及笄那日,小丫头捧着户部账册说要将天下粮仓绘成星图。“所以那孩子用陈粮换了新米,倒替孤解了燃眉之急?”护甲划过奏折上“自愿捐输”四个字,朱砂批注晕开成血色的花。
“自愿?”程豫瑾霍然起身,甲叶铮鸣惊得烛火乱颤,“云中郡十三世家联名上书减赋,转头却给翁主献上百万白银作生辰礼!\”他从怀中掏出卷泛黄账册,“这是臣安插在云中钱庄的人抄录的私账,请陛下过目。”
女帝看着账册上密密麻麻的红圈,忽然低笑出声。那笑声裹着九翟冠垂下的东珠,滚落在裴筝新斟的茶汤里:“好个‘自愿’,好个‘捐输’。\”她猛地攥住裴筝广袖,“右相掌着吏部七年,倒给孤养出批会写花账的奇才!”
裴筝腕间的佛珠硌在玉案边缘,迦南香的碎屑簌簌而落。\“臣愚钝,竟不知今年春闱的探花郎原是翁主府上西席。\”他抽回衣袖时带落本黄绫封皮的折子,“礼部昨日才将琼林宴的菜单呈上来,头一道便是翁主最爱的樱桃毕罗。”
程豫瑾的剑柄重重磕在鎏金柱础上:“陛下!翁主去年在江南强购桑田千顷,今春又把手伸向漕粮,如今连科举都要插手——”他的声音突然哽住,甲胄下的旧伤疤在脊背上灼灼发烫。
“程将军稍安。”裴筝忽然展开幅丈余长的绢帛,墨迹未干的官员名录如黑蚁爬满素练,“这是三日内递了辞呈的十二位州府刺史。”他指尖点在某处,“巧得很,接任的云州刺史上月刚娶了翁主奶娘的外甥女。”
女帝的护甲在青玉案上划出尖利声响。她望着名录上“白莹星荐”的朱砂印,忽然想起二十年前先帝握着她的手教批奏章,砚台里化开的正是这种血色。“传旨。”她摘下凤冠扔在舆图上,垂旒将幽州砸出裂痕,“即日起停发翁主府...”
“陛下不可!”裴筝突然按住女帝执笔的手,“您忘了去岁寒衣节?”他自袖中抖出串铜钥匙,“户部三个铸钱炉突然崩塌时,可是翁主连夜调来自家工匠。”
程豫瑾冷笑出声:“然后工部就多了三位翁主举荐的员外郎。”他抽出腰间玉牌掷在地上,“玄甲军七位副将的家眷,上月都收到了云中郡的田契。”
女帝的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白瓷瓶里供着的西府海棠突然折断,花汁染红了袖口的翟鸟纹样。“那孩子十五岁时说过,要做大燕最锋利的剑。”她伸手接住飘落的残瓣,“如今这剑却悬在孤的龙椅之上。”
裴筝忽然轻笑。他取下案头镇纸的青铜獬豸,将海棠花瓣仔细夹进《盐铁论》里:“獬豸辨忠奸,可若是角被人裹了锦缎呢?”手指抚过书脊处的裂痕,“臣上月查抄的私盐船里,倒有半数是挂着官引的。”
“右相想说莹星在给孤织裹角的锦缎?”女帝猛地推开窗棂,夜风卷着槐花香扑进来,“那孩子把幽州七成的织坊都改成印书局,新出的《农桑辑要》倒比司农寺的还好用。”
程豫瑾突然单膝跪地,甲胄与金砖相撞的声响惊飞了梁上燕:“恕臣僭越!上月兵部更换马政,翁主献上的三百匹凉州骏马...”他喉结滚动数次,“蹄铁都烙着飞凤纹。”
死寂在殿内蔓延。裴筝腕间的佛珠突然崩断,檀木珠子滚过女帝蹙金绣的裙裾,一颗颗坠入漆黑的排水孔洞。“陛下可还记得前日收到的万民伞?”他忽然从袖中抽出卷轴,“云中郡八旬老妇亲手所绣的‘慈晖普照’,用的却是翁主新推的双面异色绣法。”
女帝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帕子上的血渍比凤仙花汁更艳三分。她望着琉璃灯罩上自己的影子,恍惚看见二十年前跪在雪地里求先帝开仓赈灾的少女。“那孩子...是在替孤笼络民心?”护甲划过舆图上星罗棋布的朱砂标记,“还是准备用这些星星之火...”
“陛下明鉴。”裴筝忽然跪坐在她脚边,拾起滚落的海棠花瓣,“今晨收到的八百里加急——江南六府春蚕突然绝收,唯有翁主名下的桑园...”他指尖在青玉案上画出扭曲的纹路,“前月刚换了批荆州的蚕种。”
程豫瑾的佩剑突然出鞘半寸,寒光映亮他眼底血丝:“臣请清查翁主门下所有产业!”
“然后让半个大燕朝的商铺歇业?”裴筝抚平袖口褶皱,“程将军可知,光洛阳城米铺就有七成挂着翁主的双鸾旗?”
女帝的手掌重重拍在《大燕律》上,惊得砚中朱砂溅满龙袍。
她望着锦盒里莹星及笄时献上的玉算盘,忽然想起那孩子拨着珠子说“天下之财如流水”时的神情。“传旨。”声音浸透了槐花的苦涩,“着翁主白莹星即日入京,总领户部钱法改革。”
裴筝斟茶的手稳稳停在半空:“陛下圣明。只是翁主上月刚奏请扩建云中别苑...”他自怀中取出地契,“巧得很,那块地皮东邻潼关守军的演武场。”
程豫瑾的剑鞘突然抵住裴筝咽喉:“右相究竟替谁说话?”
“替大燕的社稷说话。”裴筝仰头饮尽冷茶,“就像翁主替天下商贾说话,程将军替边疆将士说话。”他忽然将茶盏倒扣在案上,“而陛下,要听所有的声音。”
更漏声穿过殿外重重海棠传来时,女帝正将碎成两半的翡翠镯子放进锦盒。鎏金护甲轻轻拂过程豫瑾甲胄上的刀痕,又停在裴筝袖口的茶渍上:“孤乏了,明日再议吧。”
月光漫过十二扇檀木屏风时,三人影子在墙上纠缠成解不开的结。而在千里之外的云中郡,白莹星正对着京城方向举起鎏金银壶,将葡萄酿浇在算盘形状的沙盘上,看着“户部”二字在月光下渐渐坍陷。
裴筝腕间的翡翠镯子磕在青玉砚上,溅起的墨汁在奏折边缘洇出山峦形状。这位大夏开国以来首位女丞相今日着了孔雀翎暗纹的紫色官服,堕马髻上却别着支男子样式的犀角笔。“臣倒想起去岁陛下生辰。”她忽然将朱笔斜插进发髻,“翁主献上的那架十二扇檀香屏风,绣的可全是幽州风物。”
程豫瑾正在擦拭佩剑的手顿了顿。镇国将军今日卸了甲胄,鸦青常服衬得眉间疤痕愈发深刻:“屏风底座夹层里的田契,裴相莫非忘了?”剑穗上缀着的血玉珠子突然断裂,“就像她上月捐给太学的万卷书,每本封皮都夹着钱庄兑票!”
女帝的护甲划过冰鉴表面,水痕在《盐铁论》上蜿蜒成河:“豫瑾是在怪孤纵容莹星?”她忽然将书卷砸向殿柱,惊得梁间燕子乱飞,“那孩子十岁就能解九章算术,孤亲自教她看户部账册!”
裴筝俯身拾书的动作忽然僵住。她广袖间散落的沉香屑落在“平准均输”四字上,竟与奏折墨迹浑然一体:“陛下可还记得翁主及笄时说的话?‘天下之财如活水,堵不如疏’。”她指尖点在幽州舆图某处,“如今云中郡的漕船,倒比工部造的还要多载三成粮。”
“因为船底夹层都改成了货仓!”程豫瑾突然抽出腰间玉带扣,暗格里掉出枚乌木算珠,“这是从幽州粮商尸首手里抠出来的,上面刻着翁主府的飞鸾纹!”
女帝猛地攥住算珠。当年她手把手教白莹星拨弄玉算盘的场景突然浮现,小丫头将东珠耳坠串在算柱上说“要给姑姑编条新朝珠”。“所以那孩子杀了人?”护甲掐进掌心,“还是程将军又要给孤看‘疑似’的证据?”
裴筝忽然轻笑出声。她取下髻上犀角笔,在冰鉴表面画了条扭曲的线:“臣上月核查刑部案卷,幽州今年猝死的粮商...”笔尖突然戳破水膜,“恰好比去年多了三成。”水珠顺着青铜雀喙滴落,“巧的是他们名下的粮仓,现下都插着双鸾旗。”
殿外忽然滚过闷雷,程豫瑾的剑穗在风中乱晃:“陛下!今晨兵部收到密报,翁主府的工匠在改良军械图纸!”他自袖中抖出卷泛黄绢帛,“这是从云中郡流出的弩机设计图,射程比工部的远了二十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