崖顶积雪被火把惊动时,程豫瑾正割断缰绳。白傲月将虎符拍进他掌心:“用朕的旗。”她解下猩红斗篷系在长枪上,金线绣的龙纹在风雪中张牙舞爪。
地动山摇的轰鸣吞没了突厥人的号角。程豫瑾抱着白傲月滚进岩缝时,看见雪浪如银龙扑向峡谷。十年前祁连山的雪崩救了他们性命,如今女帝竟敢用江山为注再赌一次。
白傲月在黑暗里摸索他胸前的伤口:“虎符...你何时补全的?”
“那日你说帝王不能有软肋...”程豫瑾气息拂过她额前碎发,“我在太极殿跪了三天,老总管看不下去,说先帝临终前给过密旨。”
白傲月指尖猛地蜷缩。她记得那个飘着槐花雨的黄昏,程豫瑾浑身湿透跪在丹墀下。紫宸殿的门始终紧闭,直到掌灯时分,大总管才捧着先帝留下的玄铁匣出来。
岩缝外传来战马哀鸣。程豫瑾忽然握紧她的手:“当年先帝问我要江山还是明月,我答...”
“你要做镇国剑,守我江山永固。”白傲月轻声接道,喉间哽着化不开的雪气,“可你不知先帝后半夜召我,说程家儿郎在殿前磕破了头。”
程豫瑾的呼吸陡然粗重。他想起那夜宫墙下的血渍,原来不止他跪碎了膝下的金砖。
“他说程豫瑾不要封侯不要赏赐,只求在陛下寝殿外当个守夜侍卫。”白傲月突然笑出声,笑着笑着便有温热砸在程豫瑾手背,“傻子,你可知那夜我在窗后看了你多久?”
呼啸的风雪忽然沉寂。程豫瑾的唇擦过她冰凉的鬓角,在即将触到那片柔软时,崖外传来禁军呼喊。白傲月倏然后仰,后脑磕在岩壁上咚的一声。
“陛下!”程豫瑾慌忙去扶,却被推开。
女帝踉跄着起身整理衣冠,指尖却在发抖。十年了,她早该知道玄铁匣里那半枚虎符,是先帝留给程家儿媳的聘礼。
岩缝外的火光忽明忽暗,程豫瑾望着白傲月被雪粒割红的脸,忽然解下腰间革囊。浓烈的酒气冲散了血腥味,他仰头饮尽残酒,喉结滚动时带起铠甲下的旧伤,疼得闷哼出声。
“你竟还留着这个。”白傲月盯着他手中裂了口的陶罐。那是八年前他们攻破突厥王庭时,在可汗金帐里抢来的马奶酒。程豫瑾当时把酒罐系在腰间,说等天下太平要与她共饮。
“还剩最后一口。”程豫瑾用袖口擦净罐沿,“陛下可敢饮?”
白傲月夺过酒罐一饮而尽,辛辣的液体灼烧着喉管。她突然将空罐砸向岩壁,碎陶片迸溅时,突厥人的号角声穿透风雪。
“报——!”浑身浴血的斥候滚落马背,“东侧山谷发现突厥重骑!”
程豫瑾的刀柄重重磕在冰面上:“他们绕开了雪崩区。”他蘸着血迹在岩壁上画行军图,“陛下带三百人佯攻鹰嘴崖,臣率余部...”
“朕不是当年要你护着的小丫头了。”白傲月突然扯开银狐大氅,露出内里玄色软甲。程豫瑾瞳孔骤缩——这是用天山寒铁打造的护心镜,正是他去年生辰送进宫的贡品。
女帝拔剑斩断碍事的裙裾,剑锋擦着程豫瑾的护腕钉入冰层:“兵分两路。你带神箭手抢占制高点,朕去会会那位‘病重’的突厥可汗。”
程豫瑾攥住剑柄的手青筋暴起:“陛下可知这是谁的战法?”
“十四年前陇西平叛,你教朕的声东击西。”白傲月突然贴近他耳畔,温热气息拂过结霜的鬓角,“程将军莫不是忘了,当年是谁替你执的帅旗?”
记忆如雪崩席卷而来。程豫瑾想起那个暴雨倾盆的深夜,白傲月扮作小兵混入中军帐。十八岁的公主裹着不合身的皮甲,在沙盘上画出直取敌酋的险招。他气急败坏要送她回京,却被先帝密旨惊得跪地——原来这场平叛本就是给储君的考验。
“陛下...”程豫瑾喉头滚动,话未出口便被号角声打断。白傲月已翻身上马,猩红披风在雪夜里猎猎如旗。他忽然想起今晨在御书房,她朱笔批红的奏折下压着本《伤寒杂病论》,书页正停在他咳疾对应的药方。
赤兔马踏碎冰河时,白傲月摸到了袖袋里的硬物。那是程豫瑾昨夜跪在宫门外时,悄悄塞给掌事嬷嬷的油纸包。沾着血迹的杏脯早已冻成冰坨,却比她吃过的任何贡品都甜。
“放狼烟!”女帝挥剑斩落迎面袭来的箭矢。亲卫队突然散作雁形阵,每人马鞍后都拖着浸满火油的枯枝。北风卷着火龙扑向突厥大营,照出金帐顶上盘旋的苍鹰旗。
程豫瑾在崖顶拉满铁胎弓,箭簇瞄准那抹明黄身影。十年前在祁连山,他也曾这样隔着尸山血海守护他的月亮。弓弦震响的刹那,突厥可汗的金冠应声而裂。
“保护可汗!”混乱中响起生硬的官话。白傲月瞳孔骤缩——这分明是中原口音。她突然调转马头冲向辎重营,长剑挑开盖着茅草的马车,成箱的环首刀在火光下泛着幽蓝。
“兵部锻造司的标记...”女帝的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半月前程豫瑾八百里加急,说边境流寇持制式兵器,她还当是他夺权的借口。
震耳欲聋的轰鸣突然炸响,程豫瑾从崖顶纵马跃下。他怀中抱着点燃的火药包,在空中划出焦黑的轨迹。白傲月想起三年前工部研制火器时,程豫瑾整月泡在试验场,熏得铠甲都带着硫磺味。
“接住!”程豫瑾将燃烧的引信抛向她。白傲月反手掷出佩剑,寒光斩断绳索的瞬间,火药包精准落入辎重车。冲天火光中,她看见程豫瑾被气浪掀翻,玄甲在雪地上拖出刺目血痕。
“阿瑾!”白傲月嘶吼着冲过去,这个藏在心底十年的称呼终于破茧而出。程豫瑾咳着血沫笑起来,染红的手掌抚上她脸侧:“陛下终于...肯唤臣的名字了。”
突厥人的哀嚎渐弱时,禁军统领带着骊山大营的援兵赶到。白傲月却抱着程豫瑾不肯松手,直到太医战战兢兢提醒,将军后背还插着半截断箭。
紫宸殿的地龙烧得滚烫,药香盖住了血腥气。白傲月坐在龙床边,看程豫瑾苍白的脸陷在狐裘里。他昏迷中仍攥着那半枚虎符,裂齿处的血迹已变成暗褐色。
“陛下,兵部尚书跪在殿外...”大总管话未说完,就被女帝森冷的眼神骇住。
白傲月轻轻掰开程豫瑾的手指,将完整虎符按进他掌心。鎏金窗棂外飘着细雪,她忽然想起那个被罚抄兵书的夏夜,程豫瑾翻窗给她送冰镇酸梅汤,结果被巡逻侍卫逮个正着。
“传朕口谕。”女帝摩挲着程豫瑾腕上那道陈年箭疤,“着镇国将军程豫瑾总领北境军事,赐...赐...”
她的声音突然哽住。赐什么?金银珠宝他视如粪土,高官厚禄只会让言官攻讦。床幔突然被扯动,程豫瑾不知何时醒了,泛白的嘴唇开合:“求陛下...赐个痛快。”
白傲月浑身血液瞬间冻结。她看见程豫瑾从枕下抽出带血的密信,火漆印着兵部的飞马纹。信上说程豫瑾通敌叛国,证据是他营帐中搜出的突厥金印。
“这是臣今晨收到的。”程豫瑾笑得胸腔震动,咳出几点猩红,“他们算准了突厥进攻的时间...”
白傲月突然撕碎密信掷进火盆。跃动的火光里,她解下九龙佩砸在地上:“传旨!兵部尚书郑怀远勾结外敌,即刻押送诏狱!”
程豫瑾却撑起身子拦住她:“陛下可有实证?”他眼底泛起她最熟悉的固执,“三年前陇西大旱,郑怀远开仓放粮救过十万流民。”
女帝的指甲掐进掌心。她何尝不知这是死局,满朝文武半数都在郑党门下。更漏声里,程豫瑾忽然握住她发抖的手:“臣愿作饵。”
白傲月猛地抽回手,凤冠珠翠撞得叮当响:“你拿命换来的江山,朕不许任何人糟践!”
“那就请陛下...”程豫瑾突然跪在龙床上,伤口崩裂染红绷带,“彻查十六年前的朱雀门之变。”
白傲月如遭雷击。那夜叛军火烧皇城,是程豫瑾背着她从尸山血海里杀出来。但她永远记得,叛军首领举刀时喊的是“清君侧”,而那人腰间挂着郑氏家传的螭纹玉佩。
更鼓敲过五响时,程豫瑾的额头抵在她手背。白傲月望着窗外渐亮的天光,忽然想起那个跪在雪夜里的少年。原来十五年光阴,不过是从一场火海跳进另一场烽烟。
“准奏。”女帝的声音裹着冰碴,“但将军需应朕一事。”
程豫瑾抬头时,白傲月的指尖正抚过他眉骨:“伤愈后,教朕使回马枪。”她眼底晃动着程豫瑾看不懂的水光,“这回不许再握着朕的手教。”
积雪压断枯枝的脆响惊破黎明。程豫瑾忽然笑起来,笑着笑着便有温热的液体砸在九龙锦被上。他知道,他的月亮终于肯照进这经年累月的孤勇里了。
程豫瑾的指尖悬在九龙佩上方,血色顺着绷带沁入金线绣的云纹。白傲月忽然将玉佩按在他掌心:“此物可调动暗卫。”她转身时翟衣扫过药炉,腾起的白雾模糊了眉眼,“三日内,朕要郑怀远通敌的实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