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嬷嬷勉强笑道:“不打紧,我一把老骨头,硬朗着呢。”
章盈一颗颗泪流了下来,“嬷嬷,阿娘呢?你们不是在一辆车上吗?”
郑嬷嬷先是一怔,然后眼神暗淡下来,蜡白的脸上挂了两行泪,“怪,怪我没用,没有护住夫人。”
章盈脑中轰鸣,睖睁双眼看着郑嬷嬷,“阿娘,她怎么了?”
郑嬷嬷边抹眼泪边道:“那晚老爷派来的人穷追不已,天黑路滑,马夫没看清路,一头滑下了悬崖···我醒来就已经在这儿了,听哑奴说,夫人,夫人他们应当是被河水冲走了。”
章盈痛苦地呜咽一声,埋进了郑嬷嬷的怀里,放声大哭起来。
郑嬷嬷早已哭过太多次,抑制下悲恸,劝解她道:“娘子,现在还不是哭的时候,当务之急是赶快离开上京,去扬州恳请程老爷出手,帮忙寻找夫人的踪迹。老天有眼,一定会让她们平安无事的。”
章盈竭力止住泪,婆娑地问她:“嬷嬷,阿娘究竟为什么要离开上京?”
郑嬷嬷道:“夫人偶然知道了老爷对你做的事,很是愤怒,再加上宋五郎的身份,担心您留在上京会有危险,便想带着您一起离开。”
“宋长晏?”章盈眼尾挂着一滴泪,将落未落,“他是什么身份?”
···
“铛铛铛!”
屋外响起了锣鼓声,像是敲碎清梦的警钟。
章盈倏尔向外看去,隐约听见有人吆喝道:“荣家洗清冤屈了!”
她脸上冰凉一片,抬头一碰,指尖沾满了泪。原以为哭了那么久,泪早就干了,没想到不自觉间还是流了这么多。
她豁然顿悟地笑了笑,原来是这样。
情之所起的,从来都只有她一人。
第52章
川流不息的长街上, 杨管事擦了把头上的汗,脸色焦灼地问碰面的护卫:“找着了吗?”
护卫摇了摇头,“人太多了, 没见到夫人的身影。”
杨管事顿觉脑中嗡鸣,脊背一阵发寒, “快些回府多叫些人来, 帮着一起找。”
主子平时虽算得上随和, 可他做了这么多年的管事,怎会看不出那温煦的皮相下,是何等凉薄威严。这才第一次出门, 他们就将夫人跟掉了, 若她真出了个好歹, 他们就是有十个脑袋也不够赔的。
护卫也晓得其中利害,立刻往景明院方向去。甫一转身,一抹打眼的紫色便出现在视野, 他对杨管事道:“那可是碧桃姑娘?”
杨管事顺着他的手望过去, 露出几分惊喜,“是, 快过去看看!”
两人挤过人堆, 绕到那女子面前,照面一看, 可不正是碧桃。只是她孤身一人, 并未与夫人一路,杨管事急道:“碧桃姑娘, 盈娘子她人呢?怎么没与你一起?”
碧桃亦是慌张道:“不是你们看着娘子的吗?人太多了, 我与娘子走散,正想着来找杨管事你呢。”
杨管事心又凉了半截, “那你与盈娘子是在何处走散的?她可有说要去哪儿?”
碧桃道:“就在前面那个路口,娘子说她想吃云片糕,我刚要去买,一转身就看不见她了。”
“这可如何是好!”
杨管事慌神,无奈之下也只得朝碧桃所说的地点去,几人在街上来回走了几次,始终没找到人。
无头苍蝇一般地找了一会儿后,杨管事一咬牙,吩咐护卫:“你快去向主子禀报。”
碧桃心下一紧,“五爷不是在忙荣家的案子吗?会不会给他添乱?”
杨管事苦着脸道:“哪里能顾及那么多,若盈娘子当真有何差池,那主子才要怪罪了。”
碧桃想起娘子嘱托过尽量不要惊动五爷,出言劝阻道:“光天化日的,哪有那么容易出事,我们再找找,没准就找到了。”
正说着,她余光掠过一道熟悉的身影,大喊道:“娘子!”
街对面,章盈拎着一袋东西,茫然地环顾左右,闻声回过头来,冲她点了点头。
心里的石头总算落了地,碧桃对杨管事道:“我说没事吧,娘子这不好好的。”
杨管事长吁一口气,连声道是。
等他们走到自己身前,章盈听碧桃说管事护卫找得辛苦,语气愧疚道:“是我不好,我想着近来五爷辛苦,这附近有家糕点做得不错,就想去买点给他尝尝,麻烦你们了。”
杨管事忙道:“盈娘子言重了,谈不上麻烦。”
章盈道:“今日我也累了,就先回去了吧。”
杨管事求之不得,再不敢掉以轻心,跬步不离地跟在她身后回府。
碧桃与章盈同行,偏过头看了她一眼。霎眼之间,她瞥见她自若的一双眼,淡漠惘然地看着前方。
***
回府之后,章盈随意吃了几口午膳,便回屋歇息了。
她面朝内侧躺着,像是睡着了一般。只是从她细微起伏的身躯上,碧桃知道,她并没有睡。
她不由得埋怨起自己来,她既不伶俐,也不聪慧,连娘子哭了都不知如何安慰她。她静静地守在床边,眼见天一点点暗了下来,娘子最终也平复,真的睡着了。
暮色苍茫时,章盈猛然惊醒。
床尾摆着一盆盛开的蔷薇,是上月宋长晏特意送来的,说是开花之后极为养眼。此刻赤红的花瓣紧簇,与她梦中的场景相应——阿娘倒在山崖下,血泊之中了无生息。
恍然间,她有些分不清梦境和现实,惊呼出声,蜷缩起身子痛苦悲咽。
碧桃自外间匆匆进来,轻抚着她的肩头,“娘子,怎么了?”
章盈抬起脸,泪眼朦胧地问她:“碧桃,阿娘人那么好,她会没事的对不对?”
碧桃怔愣一瞬,卒然猜测到了她见到郑嬷嬷后的事,继而红着眼回道:“一定会没事的。”
章盈望着阴暗的窗外,“天黑了。”
他是不是也快来了。
随即,她又自嘲道,今日是他将要翻身的好日子,怎么会愿意见到她。
***
宋长晏来景明院时,已是戌时。
谭齐架着将他放到床上,开口道:“今晚上徐侯爷宴请,席上五爷多喝了几杯,现下有些醉了。”
原本他是想送宋长晏回宋府或是别处的,可他那时尚有几分清醒,不容分说地要来这儿。其实案子一结束他本就想来,但招架不住侯爷等人盛情相邀,这才耽误了时辰。
章盈吩咐碧桃去煮醒酒汤,而后对谭齐道:“那今晚五爷就歇在这儿吧,我来照顾他,你下去休息吧。”
谭齐有些不放心,但想到之前主子中药那次他已经在此留宿过,也就没多说什么。
他走后,章盈站在床边,凝眸不转地盯着床上的人。他面容清逸绝俗,眉目如墨,像是画里走出的一般。
只是在这张脸上,她再也感觉不到那种跃然心间的悸动。他确像是一幅画,将真实的自己隐藏于纸下,展露在她眼前的,尽是算计与欺骗。
她耳边响起一句句郑嬷嬷所说的话:
“宋长晏他是荣氏太子妃的孩子,也就是当今圣上的长子。”
“从一开始他接近娘子就是为了对付章家,好替荣家翻案报仇。此等心机,怪老奴没长眼,没看清他的真面目。”
“娘子一定要早些离开他,离开上京,否则为了权势,他定然还会利用您。”
···
宋长晏,这样百般谋虑,“你到底累不累?”
浅睡中的人缓缓睁开眼,双眸迷离惝恍地回望自己,俨然一副大醉的神态。
章盈坐到床边,温声问:“怎么样?今日累不累?”
宋长晏一把抓住她的手,放在自己心口上,“盈盈,我终于等到这一日了。”
章盈掌心贴在他胸膛,沉稳有力的心跳传到她手上。她唇边露出笑意,“你忙碌了这么久,自然会有这一日的。”
宋长晏含糊不清地呢喃:“我真的很开心,很快,很快我就可以···”
就可以娶她了。
他握着她的手看了她许久,眼皮一点点垂下,又沉沉睡了过去。
章盈唤了他几声,见他都没反应后,冷着脸抽回了手。
起身之时,她视线又掠过了那盆绽放的蔷薇。她神情一动,脑中闪过一个荒谬的念头。
如果那支花簪不是宋允默的,这一切便都是宋长晏的手笔,他连花簪的事都知道,那···
她低下头,目光落在了他垂在身侧的右臂上。
除夕那晚,从那人手中逃脱时,她那一下伤及他的血肉,不会一点痕迹都不留。
思绪流转,她宛若回到了新婚当夜,当时的惊惶与恐惧笼罩着她。或许是不到黄河心不死,她仍抱有一丝希冀,自己曾救过他一次,他就是再恨,总不至于卑劣至此。
她坐回他身旁,迟疑片刻,白净纤细的手指扣在他腰带上。
一声轻响过后,腰封散开,齐整的衣衫一层层褪去。率先入眼的是他胸口那道剑伤,是他当初为自己挡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