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灯欢却毫无退缩之意。她上前一步,迎着他惊怒的目光,眼神是前所未有的冷静与清醒:“陛下, 妾身知道您在顾虑什么。但您可曾想过,将妾身独自留在京城,就真的安全无虞吗?”
她的话如同一盆冷水,瞬间浇熄了江尧一部分的怒火,让他心头猛地一沉。定国公府虽倒,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余孽未清;朝堂之上,那些因他强保贵妃而心怀怨怼的势力暗流涌动;后宫之中,更是人心叵测。她怀着龙裔,身份更加敏感,无异于一个巨大的靶子。
他御驾亲征,远离中枢,鞭长莫及,若有人趁此时机江尧不敢深想,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升。
“况且,”元灯欢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异常坚定,“妾身并非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妾身懂得一些药理虽不能上阵杀敌,但随军处理后勤调度、安抚伤员、乃至,在您身边,稳定军心,妾身或可尽一份绵薄之力。”
她顿了顿,眼中流露出深切的恳求与孤注一掷,“陛下,将妾身留在看不见、护不到的深宫,日夜悬心,忧惧难安,恐比舟车劳顿、战场边缘更伤胎气!”
她的话语,字字句句敲打在江尧心上。她的担忧,何尝不是他内心深处的恐惧?京城看似金碧辉煌,实则暗藏杀机。而随军虽险,但至少在他羽翼之下,在他视线所及之处!这个念头一旦滋生,便如野草般疯狂蔓延。
“可是......”江尧的声音艰涩,充满了巨大的挣扎。理智告诉他这太冒险,情感却已被她说动大半。他看着她平坦的小腹,那里孕育着他们期盼已久的珍宝,也承载着他此刻最大的软肋和牵挂。“你的身子......”
“妾身问过太医了,”元灯欢立刻接口,眼中闪过一丝光芒,“太医言,妾身胎相尚稳,只要途中多加小心,避免剧烈颠簸和风寒,并非完全不可行。且妾身更信陛下!”
她目光灼灼地看着他,“陛下在,便是妾身与孩儿最大的屏障。”
江尧的内心如同被置于烈火之上反复炙烤。
一边是江山社稷的沉重责任和前线将士的殷殷期盼,一边是挚爱和未出世骨血的安危与信任。他从未感觉抉择如此艰难。他紧紧握住元灯欢的手,力道之大几乎要将她的指骨捏碎,仿佛想从她身上汲取支撑他做出决定的勇气。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两难之际——
“报——!!!”
殿外,一声尖利急促的通传声划破了凝重的气氛,带着一种不同寻常的惊慌。
“何事惊慌?!”江尧心头一跳,厉声喝问。
一名内侍连滚带爬地扑进殿内,脸色煞白,声音带着颤音:“启禀陛下!宫门急报!太后......太后娘娘的凤驾已到宫门!未......未经通传,直闯宫禁!此刻......此刻已过了承天门,正往......正往紫宸殿方向而来!随行......随行的还有......于姑娘!”
“母后?!”江尧和元灯欢同时一惊,脸上都露出了难以置信的神色。
太后?
太后在定国公府事发、朝局动荡之初,便以“静心礼佛”为由,就带着在此时身份敏感的于敏盼悄然离宫避居皇觉寺了。
江尧和元灯话都没有想到太后竟在这个最敏感、最混乱、皇帝即将御驾亲征、贵妃有孕的节骨眼上,毫无征兆地突然回宫了。
而且是直闯宫禁。
一股难以言喻的沉重预感瞬间攫住了江尧的心。
母后此举,绝非寻常,她选择在此时回来,带着于敏盼,意欲何为?况且于敏盼不是疯了吗?
沉重的脚步声、仪仗的肃穆碰撞声,以及一种无形的、属于上位者多年积累的威压,如同实质般由远及近,迅速笼罩了整个御书房区域。殿内的空气仿佛都凝滞了,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哐当!”
御书房沉重的雕花殿门被两名太监用力推开,力道之大,显示出开门者内心的急迫或惶恐。
殿外的风雨似乎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威势所慑,风声雨声都小了许多。一道身影,在宫人簇拥下,逆着殿内略显昏暗的光线,昂首阔步走了进来。
太后!
她穿着一身极为庄重的玄色镶金凤纹宫装,发髻高绾,簪着象征身份的九尾凤钗,凤口衔着硕大的东珠,在幽暗中流转着冷冽的光华。
她的面容保养得宜,但眼角深刻的纹路和略显削瘦的脸颊,透露出这段时日清修并非全然平静。然而,最令人心悸的是她的眼神。
那双历经沧桑、洞悉世事的眼睛,此刻锐利如鹰隼,带着一种久居上位、不容置疑的威严和一种山雨欲来的沉凝,冷冷地扫视过殿内相拥的帝妃二人,最终落在江尧紧握着元灯欢的手上,以及元灯欢那身素净宫装下、虽未显怀却已截然不同的姿态上。
她的目光在元灯欢脸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复杂难辨,有审视,有探究,或许还有一丝极淡的、不易察觉的异样,随即又恢复了深潭般的平静。
在她身后半步,跟着一位身着月白素裙、低眉顺目的女子,正是于敏盼。她容颜清丽依旧,只是比离宫时更显清减,脸色带着一丝旅途劳顿的苍白,始终垂着眼,不敢直视前方。
这么看来,于敏盼的疯病,好像是好了。
“皇帝,”太后的声音响起,不高,却异常沉稳,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瞬间打破了殿内凝固的气氛,“哀家不在宫中这些时日,看来发生了不少‘大事’?”
她的目光掠过江尧眉宇间深重的疲惫和元灯欢苍白的脸色,最后落在了那张巨大的、标注着触目惊心敌情的南境舆图上,眼底深处闪过一丝了然和凝重。
江尧深吸一口气,松开了元灯欢的手,上前一步,躬身行礼,声音带着压抑的复杂情绪:“儿臣参见母后。母后一路辛苦,怎的突然回宫,未曾提前告知儿臣,也好安排迎接?”
“迎接?”太后微微挑眉,嘴角勾起一丝几不可察的、带着深意的弧度,“哀家若提前告知,皇帝怕是更‘辛苦’吧?”她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元灯欢,然后缓缓走向御座旁的位置坐下,姿态雍容却带着无形的压力。
“哀家昨夜得先帝托梦,”太后的声音平静无波,却让江尧和元灯欢的心都提了起来,“先帝忧心社稷,责问哀家为何在国难当头之际,置身事外。故,哀家星夜启程,赶回这风雨飘摇的京城。”她顿了顿,目光如电,直射江尧,“皇帝,南越之事,哀家在路上已听闻。你,可是要御驾亲征?”
“是。”江尧挺直脊背,迎着太后的目光,没有丝毫闪避,“云州危殆,武安侯受困,朝中无人可用。儿臣别无选择。”
太后沉默了片刻,殿内的空气仿佛又凝固了几分。她的手指轻轻敲击着紫檀木的扶手,发出笃笃的轻响,每一下都敲在人心上。
“别无选择。”太后缓缓重复着这四个字,目光却转向了静静侍立在一旁、脸色依旧苍白却眼神坚定的元灯欢,“那宸贵妃呢?哀家方才在殿外,似乎听到贵妃有意随军?”
此言一出,江尧的心猛地一沉。元灯欢也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袖中的手微微握紧。
“母后,此事......”江尧立刻开口,试图解释贵妃身孕之事并再次表明自己的反对。
然而,太后却抬了抬手,打断了他。她的目光深沉地落在元灯欢身上,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穿透力:“宸贵妃,抬起头来,看着哀家。”
元灯欢依言抬头,不卑不亢地迎上太后审视的目光。她能感觉到那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试图刺穿她所有的伪装。她强自镇定,努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
太后的视线在她脸上停留了许久,尤其是在她平坦的小腹位置,停留的时间似乎格外长了一些。元灯欢的心跳得飞快,几乎要冲破胸膛。她能感觉到身旁江尧瞬间绷紧的肌肉和几乎要喷薄而出的紧张。
终于,太后缓缓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你,决定了?”
元灯欢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悸动,声音清晰而坚定:“回太后娘娘,妾身心意已决。愿随陛下左右,略尽绵薄,生死无悔。” 她特意强调了“生死无悔”四个字,表明了她破釜沉舟的决心。
太后又沉默了。这一次的沉默比刚才更久,殿内只剩下雨点击打窗棂的声音和众人压抑的呼吸声。
江尧的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他不知道母后此刻在想什么,更不知道她接下来会说出怎样的话。是雷霆震怒?是断然否决?还是......
“好一个‘生死无悔’。” 太后终于再次开口,语气依旧平淡,却让江尧和元灯欢都愣住了。只见太后缓缓站起身,目光从元灯欢身上移开,重新落回江尧脸上,那眼神中带着一种决断千里的威势和一丝难以言喻的了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