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美抿着唇不吭声,用沉默表达自己“非暴力不合作”的态度。
常欢看姐姐不出声,她眨了眨眼睛,也不出声。
常明松一拍桌子道:“你们都不听话是吧?那从这个月开始,没有零花钱,家里的糖果零食你们一律不准吃!家里买肉也没有你们的份!”
这一句句掐在了常欢的死穴上。
她一双小眼睛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越瞪越大,越瞪越圆,最终——瞪到了极限,也没有林飞鱼的眼睛大。
这天晚上,三只蚱蜢,不,三个异父异母的亲姐妹同时失眠了。
常欢像条煎鱼一样在上铺翻来滚去,把木架床摇得嘎吱响。
常美威胁常欢说,再弄出动静来,信不信我一脚将你踹下来。
常欢这次没生气,还喊了姐姐:“姐,我们要不要叫那个女人妈妈?”
常美冷声道:“要叫你叫,我才不叫。”
常欢很纠结:“可不叫的话,爸爸就会把我们的零花钱都收起来,以后还没有糖果和肉吃,怎么办?”
她不可以没有零食和肉,那会要了她的命。
常美说:“你现在要担心的可不是这个。”
常欢不明白:“那我应该担心什么?”
常美没回答。
但在里面小隔间的林飞鱼却听懂了,要担心的是如果妈妈生了个儿子出来,以后她们三个女孩在家里的地位可能就会一天不如一天,就跟六栋的海燕一样。
她从没有像这一刻这样清晰地感受到一件事实——她的家没了。
爸爸刚走的时候,她以为把爸爸的鬼魂找回来,一切就能回到原来,可妈妈把她带到殡仪馆,告诉她爸爸成了一堆骨灰,可她的家还是在的,但后来爸爸的东西被卖掉了,常美和常欢住到家里来,有关爸爸的回忆和空间在一点一点被占领。
现在,妈妈有了常叔叔的孩子,那孩子生出来会姓常,跟常美和常欢两人一个姓,只有她一个人姓林。
旧家她回不去,新家她融不入,她觉得像个无处安放的异类。
外面下起了小雨,雨水淅淅沥沥打在窗玻璃上,雨水顺着玻璃蜿蜒而下,外面的世界逐渐变得模糊、扭曲。
不知从哪里吹来一股风,林飞鱼裹在薄薄的被单里,突然觉得好冷好冷。
第二天,林飞鱼本来想问问江起慕有没有办法,但江起慕没来上课。
接下来几天江起慕都没来上课。
郭敏卉生病了。
她突然发狂,不仅抓伤了自己,还把康婶的小孙子给吓哭了。
康婶的小孙子一到晚上就哇哇大哭,据说是魂被吓掉了,康婶偷偷求人写了两道符,烧了符水给小孙子喝下才好起来,但康婶的儿子和儿媳不准她再去江家做保姆。
林飞鱼拿着自己不舍得吃的花生糖和水果罐头去看她的好朋友卉卉,但敲了好久的门,也没有人来开门。
对面的小窗子也好久没传来手风琴的悦耳的旋律,以及江起慕探出身子摘花的身影。
几天后,郭敏卉从医院回来,但已经不记得林飞鱼这个朋友。
李兰之不准林飞鱼再去江家,但林飞鱼偷偷去了一回。
可看完后,她伤心地哭了,因为她看到卉卉双手双脚被绑在床上,完全不能动弹。
她两眼变得呆滞,双颊也凹陷进去,不管谁一靠近,她就疯狂大吼。
林飞鱼没见过这样吓人的卉卉,从没见过那么难过的江起慕。
最后她把花生糖和水果罐头偷偷塞进了江起慕的书包里,希望糖果能让他开心起来。
***
周末,林飞鱼跟着妈妈去了外公家,一起过去的还有常叔叔和常欢。
常美不想去,她被骂了几句后从家里跑了出去,谁也找不到她。
常欢却主动申请要跟着过来,她以为去做客就会有肉和糖果吃。
谁知他们刚踏进李家的门槛,她妈就迎来一顿劈头盖脸的怒骂。
外公横眉竖目,手几乎戳到李兰之脸上,吼道:“你个不孝女!你现在翅膀硬了是不是,你以为你改嫁了,你就不知道自己姓啥了?老子告诉你,就算你嫁给阎罗王,老子照样管得了你!”
外公扬起巴掌要往李兰之脸上扇去,却被常明松给拦住了。
外公瞪着牛眼:“你是个什么东西?敢拦着老子?”
常明松蹙了蹙眉说:“爸,我是明松,兰之的丈夫。”
常明松人高马大,外公站着还不到他的肩膀,他不敢骂常明松,再次把矛头对象女儿:“正经的女人谁会不告知父母就跟男人结婚?这要是放在古代,你这叫无媒苟合,是要被浸猪笼的!”
李兰之冷笑出声:“清朝已经灭亡六十三年了,你这话要是被外面的人听到,是要分分钟被人举报的。”
外公气得火冒三丈:“简直大逆不道,你眼里还有我这个父亲吗?”
李兰之没吭声。
她想问他眼里有没有她这个女儿,但这话问了不仅白问,还会火上浇油。
林飞鱼和常欢被这一幕吓傻了,两人脸上是显而易见的惶恐和害怕。
一片沉默中,田虹从外面进来了:“老李你消消气,让兰之和孩子们先坐下,有什么事好好说,吼得这么大声,让外人听到了多不好,不知道的还以为兰之有多不孝,一回来就惹你生气。”
这话无异于煽风点火,外公更气了,要不是常明松像座小山一样拦在前面,他的巴掌肯定要招呼上去:“她就是不孝!”
一行人坐了下来,气氛很是凝重。
就是常欢这个一根筋的刺头都能感觉到气氛很不好。
她现在除了后悔还是后悔,别说吃肉和吃糖果了,进来到现在,连杯水都没看到,而且一进门就被吼得耳朵快聋了。
常明松把带来的中华烟和点心放到桌子,缓和气氛道:“爸、妈,原本早该过来拜访你们的,只是这段时间玻璃厂一直很忙,我连着上了半个多月的夜班,直到这两天才空下来,我听兰之说爸您喜欢抽烟,这中华烟爸您拿去抽,没了再跟我说。”
外公平时抽的是前进牌香烟,两分钱一包,中华牌七毛五分钱一包,这么贵的烟一般人都吸不起,一般人买中华牌的烟多半都是为了给人送礼,求人办事。
看在一条中华烟的风扇,他气消了不少:“不是我要挑你们的理,只是不管旧社会还是新社会,就没有不告知父母就结婚的,这是原则上的问题,你们去跟谁说都是这个理。”
常明松连连点头:“爸您说得对,只是我和兰之这事事出有因,两个工厂的领导催得紧,为了平息一些不该有的谣言,我们一着急就先去领了证,现在想来是应该先跟你们商量的。”
外公拿出一根烟,常明松过去弯腰给他点上,外公吸了两口说:“这次让你们过来,是想跟你们说说文杰住房的问题。”
李兰之一听这话,眉头下意识就蹙了起来。
外公理所当然说:“文杰夫妻俩没有分到房,如今他媳妇又怀孕了,家里地方小,实在住不下这么多人,我做主让他们夫妻去兰之那房子住,你应该没意见吧?”
常明松愣住了。
做主?
这说得理直气壮。
绕是李兰之深知自己的家人是什么德行,也被这无耻的嘴脸给气得不行:“我不同意,我也怀孕了,等孩子一出生,家里就有六口人,一间房子住不了这么多人。”
外公听这话顿时冒火,冲她怒吼道:“你怎么做姐姐的?文杰可是你的亲弟弟,别说是一间房子,就是要你的命你也得给他!我现在没让你把工作和抚恤金让出来,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这话让林飞鱼听得目瞪口呆。
当姐姐的不仅要给弟弟工作和房子,连命都要给对方?
李兰之气得头疼胸口疼,双手使劲攥着拳,深吸一口气说:“明松,把东西拿回来,我们现在就走。”
外公再次怒吼:“你要是敢走出这个门,以后你就不是我李家的女儿!”
李兰之生气到了极点,没有停留半步,头也不回就走。
常明松顿了下,没有回去拿那些东西,叫上发呆的林飞鱼和常欢两人,追着李兰之出了门。
外公气得捂着胸口,嚷着大逆不道不孝女的话,田虹追了出来,对李兰之道:“我跟你私下说两句话。”
李兰之不想单独跟她相处:“你有话就说。”
田虹说:“成,既然你不害怕在女儿和继女面前丢脸,那我就成全你,还记得上次我带罗腾飞去你家时,你跟我说了的话吗?”
李兰之紧抿着唇,脸色很难看。
田虹似笑非笑说:“你说你跟我不一样,你不会在丈夫死了还不到一个月就迫不及待投入其他男人的怀抱,你这么快打自己的脸,也是我没想到的,这么多年来你这么痛恨我这个后妈,结果到头来却成了跟我一样的人,你不觉得讽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