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观察了一段时间,长江以北,东至辽河至海,西至陇右,南至襄州,北至塞外,骚乱全部都很严重,剑南道不停有士兵暴乱,黔中道俚僚夷蛮不断反叛,吐蕃和南诏挑怂周边民族屡屡袭边,南岭以南是烟瘴之地,流放着很多囚犯,那里也不安全,江淮富庶安然,却充当着天下财源,江淮人民支撑不了几年,一定纷纷破产,也不是个可以定居的好去处。
唯独江南西道,素来不是兵源所在地,经济财富也不突出,绿水青山,空气清新怡人,北有长江天堑,南有南岭阻隔,加之流亡在外的唐政府,为了保护江淮转输陕陇的交通线,将邓、襄、随、唐、安、均、房、金、陕九州升格为山南东道战区,在此处修粮仓,建军械库,驻重兵,有长远图谋的打算,正好将江南西道罩在了安全的包围圈内。
徐回熟知历史、地理方志、风俗人文、经济,尽管现在找不到任何书本,他也能把江南西道的民俗、气候条件、区划沿革默写下来,从而找到适合他们栖居的地点,规划出一条合理的交通路线。
他是夏天带着她启程的,他买来一辆外表不惹眼,内部容量大的马车,将里面布置地舒适温暖,也并不急着赶时间。
中途有时候会停下来住几天,但是每换一个地方她就感到不安,整夜地哭泣,有时候还会尖叫,他就哄她说要带她去游山玩水,一路上连哄带骗,带着她来到了茶陵。
在景阳山上的好地段买了几间房屋,十几亩地,又花了两个月时间,将房屋加固,圈上篱笆,园里开菜园,搭葡萄架,撒下草籽,春天种杜娟、油菜花,夏天有茉莉、月季,秋天桂花、菊花、茶花盛开,到了冬天,墙上的常春藤绿意盎然。
第二年春季水稻成熟的时节,徐回收割完水稻给邻家阿婆送去了一袋,感谢忙碌的时候,她会帮他照顾徐直,给她缝制新衣服,给她做饭,阿婆家的狗正好刚刚生产,她挑了最胖的一只给徐直送来。
徐回千恩万谢,阿婆笑眼弯弯,怜爱地看着这两个孩子,慈祥地说:“不用谢啊,阿回,阿直啊,我真的是很喜欢。”
徐直抱着小狗笑的很开心,徐回柔情似水地盯着她看,回过头来看着阿婆,笑道:“真的很感谢阿婆了,我的阿妹也很喜欢你。”
阿婆笑呵呵地走了,徐回保持笑容挥手跟她告别。
他们来这边遇到了很多真心实意的好人,尽管如此,徐回也一刻没让徐直离开过他的视线。
他们同吃同住,同睡,徐直也很依赖他,晚上靠着他才能入睡,他不再藏着掖着心里隐晦之处那点深刻畸形的爱,适时捧出来给她看。
比起阿回、阿郎这些称呼,他更喜欢听徐直喊他“阿兄”,他喜欢“阿兄”两个字,因为这两个字从她嘴里喊出来,本身就带着一层颠倒伦常的禁忌,她这样喊他的时候,会给他一种他们心意相通,这段恋爱可以拿的上台面的错觉。
不,这本来就没什么大不了的,她跟他完全不一样,他们流着不一样的血,分属于完全不同的两个民族。
这没有什么上不得台面的。
天空广袤无垠,蔚蓝无限,稻田里面倒映着蓝天白云的影子,水稻在他的身边延展开来,铺成一片,已经收割了一半。
徐回直起腰来,揩起肩膀上垂挂着的汗巾给自己擦了擦汗,眯眼对着太阳,看了看天。
远处的小路上,一人一狗蹦蹦跳跳地跑过来,徐回的眼睛舒展开,浅棕色的瞳孔纹路像冰封的湖面被石子击中之后,绽开的冰花,是没有一点瑕疵,丝毫不受破坏,呈现出另一种完美的冰花。
徐回阳光地笑起来,飞奔着向她跑去。
他不曾一刻让她离开他的视线,最近除外,因为徐直恢复地很好,她被他养的容光焕发,思路也越来越清晰,他给她买了很多书看,她有读书写字的功底,再把这些捡起来并不十分艰难,徐回也会教她。
徐直最近甚至学会了跟他吵架,这让徐回有点头疼。
不过她本性就很温柔,吵架也不会很大声,也没有一点攻击性,跟他闹别扭的时候反倒平添出几分生机,并不令他着恼。
任性的样子,他也很喜欢。
倒是终于不爱哭了,还学会了给他做饭,意外做的还不错。
她总是如此让人惊喜,感到意外。
一步之遥,徐直伸开胳膊,徐回大笑着把她抱到怀里转了圈,裙摆回旋,她踮着脚尖,搂紧他的脖颈大笑,手里的竹篮早被徐回抢过来抛到了一边,阿黄伸长舌头,兴奋地摇着尾巴,围着他们打转。
徐直拍他,欣悦地说:“快看看,快看看我给你做的饭。”
徐回先盯着她的脸看,看够了才不情不愿地将她放下来,两人并肩坐到田埂上的老槐树下面,徐直铺开餐布,殷切地将瓦罐的盖子打开,杂粮粳米饭的香气四溢扑鼻,野猪肉和春天采摘曝晒,夏天腌制的椿菜,现在吃起来刚刚好,但是徐直要先让他喝桂花酿。
徐回怂了怂肩,说:“好吧,谁让桂花酿是我的最爱。”
齁甜。
徐直还是很嗜睡,她玩闹了一阵,就靠着他的肩膀睡着了。
徐回还在吃饭,他刚用筷箸夹起一段椿菜,就听到徐直在他耳边模糊不清地说:“阿兄,喂我吃。”
徐回笑了一下,换了一块肉正要递到她的嘴边,徐直的头一歪一歪地从他肩膀上掉下来,徐回利落地伸手接住,冰凉丝滑的触感。
筷箸和肉片掉到地上,徐回小心翼翼地把她的头放到膝盖上。
毛绒绒的头发扑了满怀,有凉风徐徐吹来。
第18章 江南(三)
等他吃完了饭,先把她放到草地上,到稻田的另一边抱来一大捆晒干的水稻秆,放到树下铺平,解下外衣铺到上面,再把徐直抱到上面,帮她摆成舒适的睡姿,吩咐阿黄:“我现在要下田忙碌了,你在这里看好阿妹,如果有坏蛋过来,一定要大声叫我,我听到你的叫声马上就会过来,如果没人你就安安静静地吃饭,自己玩,不要吵醒阿妹,好吗?”
阿黄埋首到瓦罐盖子里面大吃大嚼,抽空点了点头。
这就是知道了的意思,徐回晚起中衣的袖子,把袴腿往上叠,用缚裤扎好,带上斗笠,神清气爽地下到稻田里面。
他们买了十五亩地,一半种茶,一半种水稻,今年的秋季水稻长势特别好,收割,雇人砻谷,运到场地上晒干,再装袋,工序不算复杂,却也称不上简单,一天忙碌下来挺累人的。
这块地有两亩,跟雇工约好过来砻谷的日期是明天,他今天得把这里的水稻割完。
阳光从繁茂的树叶之间筛下来,满树星星点点,树影瀑着她酣睡的颜,徐回大约搁半个时辰就会过来看一看,顺便喝点徐直带来的水,她一点也没睡醒的意思,徐回站在地头,单手扶着腰,一边喝水一边分心看她的时候,总会不带一丝苛责地默想:“怎么这么能睡,明明喝了很多补药,大夫也说了她气血恢复的很不错,每天也有让她好好吃饭,活也是爱干不干,怎么就还是天天睡不醒?”
蹲下来,斗笠罩住了她的头顶,在她白皙的肤色上面投下一片暗影,他伸手去触她长长弯弯的睫毛,徐直在睡梦中不悦地皱眉,他的手臂晒黑了,显得她更白了,徐回支颐挑眉,坏坏地想:“是不是让她太闲了,要不要给她找点体力活干干?”
但是他也只是想想,她嗜睡,他忧心,她要是真不睡了,真起来帮着他干点活,他更忧心。
且不说他追求完美,绝不能容忍看她下到地里晒黑,稻草的边缘那么锋利,切割过的稻秆个个都不长眼睛,一不留神就会在她白嫩细腻的肌肤上面留下划痕,还有田里的水蛭是那么恶毒,一定会把她吓哭,徐直讨厌软软的动物,她不讨厌蚊子和飞虫,无聊的时候也很乐意追着它们玩,但是在徐回看来,这个怪癖真是太危险了,蚊子会给她的脸颊带来特别明显的红痕,飞虫会忍不住亲吻她的瞳膜,这些他一个也不能忍。
再说了,徐直勤劳的时候虽然真的很勤劳,干活又快又好,一点也不给人添麻烦,全部是因为徐回过于追求完美了,她干过的活他通通还要再干一遍。
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徐回总算是把水稻割完了,也码的整整齐齐了,阿黄叫了两声,徐直睡醒了,徐回远远地跟他们说:“阿妹,你跟阿黄先在田头玩一会儿,我在这里捉点石蛙,晚上给你炖蛙肉好吗?”
“好呀好呀。”
徐直站起来拍手,睡眼惺忪地胡说八道:“我最喜欢石蛙了,我刚才做梦梦到很多石蛙。”
其实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到底说了什么,徐回无奈地笑笑,徐直已经蹲下玩蚂蚁了。
徐回把鱼篓固定到腰侧,开始下到稻田附近的小溪里面,在石头的阴面或者石洞里面,找秋季石蛙,石蛙的皮肤是黑棕色的,也有纯棕色的,肉质肥美鲜嫩,喜欢生活在潮湿,阴暗的环境,很机警,对声音特别敏感,叫声雄壮而嘹亮,稍微不注意就跳跑了,抓它的人也需要保持十二分的警觉和敏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