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直看着他,认真思考了半天,小声说:“那我吃肉馅的。”
徐回觉得天都要塌了,他恨铁不成钢地说:“徐直,能不能干净一点。”
他说的话让一边的顾客都恶心地不想买了,老板娘叉腰看着他俩,怒目圆睁地吼叫:“你俩谁呀,滚远一点,别耽误老娘做生意。”
徐直抿着嘴唇,悻悻地低头,注意到手指上溅了一点菜泥,她往徐回的衣服上蹭了蹭,蹭干净了。
她突然就开心起来,像个小兔那样蹦跶了一下,用轻快的语调跟他说:“好吧,我只吃阿兄做的。”
“阿兄我累了,我们快点把菜买完回家吧。”
徐回拉着她往前走,欣慰地说:“马上就买完了,这次买的菜和盐够我们吃十几天了,家里的地窖还储存了一些腌菜和肉干,我们未来一个月都不用出来。”
“魏王殿下?”
“没错,陛下没登基之间封号就是魏王。”
五个青年坐在馄饨摊前,正在夸夸其谈,他们故意压低了声音,但是又恰好能让周围的人听到,听到的路人果然因为敏感神秘的宫廷秘辛驻足。
屏息凝神,侧耳倾听。
徐直也不例外。
“父兄一下都死了,肯定是他杀的。”
“阿直,阿直,阿妹。”
徐回在她的眼前挥手,帮她回神,徐直的心像被人攥了一下,她困惑地慢慢看向徐回。
徐回笑问:“你在看什么呢?看什么看的那么出神。”
徐直诚恳地说:“就路边有几个人,那几个人在讨论……”
她指给徐回看,但是很奇怪,刚刚还坐在那里的五个人,现在已经不见了,消失的无影无踪,只有零散歪斜的几双筷箸和吃的干干净净的饭碗。
“我眼花了,还是做梦了。”
他们爬过盘旋笔直的山路,回到了半山腰的家,他们住的地方几乎与世隔绝,除了阿婆,和另外两三户人家,可以说是荒无人烟,冬天尤其如此。
大家都闭门不出,没人会来山上打理田地、砍柴樵采,偶尔会见到猎人的踪迹,夜里能听到狼的嚎叫和其他野兽的哀鸣,凄厉的声音在山谷里回响,引起人无限的遐思和哀愁,反而让冬夜显得更加寂静了。
白天两个人就看从市场书店买来的旧书,徐回看历史、诸子百家、法律,徐直会看一些方志、杂记、志怪小说,两个人对彼此看的书都很感兴趣,晚上躺下就互相向对方讲有意思的故事。
他们还在期待着过年,日子一天一天地流逝。
但是这一天,山上却来人了。
第22章 衡山(二)
徐回在马邑醒过来,床边立着两个医师,根据他在军营待过的经验,他们应该不是军医,也不像民间行医的大夫,行医手法训练有素,对待患者的方式带着一点上位者的傲慢,应该是皇家医师。
徐回问他们:“我阿姐呢?”
两个医师沉默寡言,根本不搭理他的话。
他们又照顾了他五天,等他能站起来自己走动,两个医师问他:“你要你的阿姐,还是要钱?”
徐回说:“要钱。”
“阿姐一定有了更好的去处,比跟着我安全,我能顾好自己就很好了,我要钱。”
两个医师给了他一袋钱,就骑马离开了。
徐回一路上偷偷摸摸跟着他们,来到了长安脚下,他当过斥候,有很强的反侦查能力,一路上都没被他们发现,但是他病体未愈,支撑这么久的长途跋涉已然是很艰难,晕倒在渭南县的路边。
有一个隐士经过,把他捡到了华山上,让门徒照顾他,直到他苏醒,身体恢复。
他给隐士钱,那位隐士不要,还视此为一种侮辱,徐回本该帮他做一些事情报答他的救命之恩,但他又实在着急去长安找徐直。
隐士习通老庄,善演《周易》,精通治国之道,洞悉人生哲理,见他举止不俗,还给了他一颗自己冶炼的丹药。
徐回走之前,跪下跟他说:“先生的大恩大德,回无以为报,他日有缘再见,回愿意倾尽所有,以效犬马之劳。”
后来他到了长安,四处打听,又找到徐挺的老友李随,李随听完他的描述悚然一惊,感慨万千道:“难怪,难怪。”
徐回站起来,抓住李随的双手,惊喜道:“李伯伯,你见到阿直了对吗?”
李随微微点头,“我在朱雀街见过她,她哭着说是被拐卖来的,我问了她的名字,她怎么也不肯回答。”
“长得像,”李随喃喃道:“长得真是太像了。”
“我又问她是哪里人。”
“她说是太原人,唐军和叛军正在争夺太原,我不疑有他,将她送出了长安。”
李随激动地粗喘,眼眸晶亮,“如果我能再问一问,如果我知道那是伯雅的女儿,我一定留下她,我为什么就没看出来呢?”
“她小的时候,我还抱过她。”
李随与徐回对视,双眼发红,“她不记得我了吗?小时候我抱过她的。”
“她没有认出我。”
徐回扶住李随,略有抱歉地跟他讲:“阿直并非不认你,她可能担心给你带来麻烦,亦或是,她害怕,我们在朔州经历了很多事情,经历了太多背叛,她太害怕去信任别人了。”
提起“信任”二字,李随哑口无言,他确实没有资格让徐直信任他,当年的徐挺也很信任他,可是他都做了什么事情。
李随一拍大腿站起来,咬牙说:“我去找她,我掘地三尺也要把她找回来。”
“阿回,你就在这里等我。”
徐回制止了他,“不必,李伯伯不用大费周章,我和阿直背负重罪,一旦被人发现,会给你带来很大的麻烦,你的前程,伯伯的家人,你筹谋得来的一切,都将因为受牵连而毁于旦夕之间。”
“只要知道她来过长安就够了,我自己去找她。”
李随道:“这怎么行,你怎么能跟我说这么见外的话,你们都是伯雅的孩子,也是我的孩子,伯雅遭人陷害,那时候我没帮到他,今日他的儿女来到我的身边,难道要我眼睁睁地看着吗?”
李随摇了摇头,“我没办法做到无动于衷。”
“我去找她。”
李随派出私家部曲去城外找徐直,他还打算调动禁军在长安城内外搜寻,但是私自调动禁军,一旦被发现就是谋逆大罪,于是他先让禁军去寻找,自己到陛下面前寻一个许可。
他跟李隆基说:“接到前方情报,另一路叛军已经抵达白水,容臣率领禁卫军先行去抵御,臣与魏王殿下两边合力,绝不让叛军靠近长安一步。”
李隆基躺在病床上,正手足无措,安史叛军来势汹汹,打的人措手不及,他也接到了这样的情报,正在御驾亲征还是弃城而逃之间犹豫不决,但无论是哪一个选择,他都不愿放弃抵御,不愿留下万世的骂名。
李隆基授予李随符节,让他带兵出征。
李随得来的消息是徐直根本没到商州,她是在蓝田附近消失不见的,他欣喜若狂,一边派出三百禁卫军找她,一边带着剩下的两千七百人冲进了白水的战场。
长安城是家亦是国,里面有他在意的人,长安城郊还有他多年未见的女儿,他马上就能见到她了,他们还不曾相认,他拼死也不能让叛军踏进长安一步,他不能容忍叛军去践踏自己最爱的人。
他拼命要为长安构建一个安全的屏障,他为了国家一往无前,他满怀希冀得到保护的人能善待他在意的一切,部曲却过来跟他说:“陛下刚把一个怀孕的宫女投入掖庭宫,她的名字就叫徐直。”
就在他得到消息的同一时刻,天子弃城西逃了。
长安的官员百姓是如何得知这一消息的呢?因为第二天坚持去上朝的官员,没有按时受到皇帝的召见,大家都疑惑不解,稍后城门一开,涌出来大批背着包袱的宫人,犹如洪水决堤。
唯独一个人逆流而上,在一众人里面显得格格不入,却也很快被吞没在人潮里。
徐回带着徐直无处可去,他又到华山上去寻找那位隐士,他知道这个帮过自己一次的人一定还会帮自己第二次,他实在走投无路。
门徒跟他说:“师父出门云游去了,不知所踪。”
天下大乱,他却出去云游,真是怪哉!不过这也的确像一位放荡不羁的隐士的作风。
徐回并没有气馁。
他看了看怀里昏迷的徐直,抬头眺望华山破晓的云海,金光灿灿的晨辉缭绕着仙山琼阁,置身其中的人犹如浮在云端。
他们可以说一无所有了,但是拥有了彼此就像无所不有,他抱着她轻快地下了山居。
他在心里默想:“总会有办法的,徐回。”
他们也在华山待了一段时间,离开那里之前,徐回在那位隐士的门下投递了一封信,没有姓名,只言说了自己的踪迹。
两年之后居然在茶陵收到他的回信,徐回真是大吃一惊,为这位隐士的做派,也为这一段山中岁月。